炮声还在山那头闷闷地响,村里为地界吵架干仗的声音倒是越来越密,像夏天的知了,吵得人脑仁疼。奶奶的眼皮跳了几天,她一口咬定是“跳财”,果然,她盼星星盼月亮的“财神爷”们,拖着大包小包,一股脑地涌回来了,把这个家塞得像个快要撑破的麻袋。
最先撞进院门的,是大伯唐春生一家。那天日头毒得能晒脱皮,我正吭哧吭哧背着冒尖的猪草篓子从坡上挪下来,汗流进眼睛里,又涩又疼。村口围着一堆人,心里刚咯噔一下,就看见了人群里头那张熟悉的、让人心里发怵的脸——大伯。
他还是那副模样,黑着脸,眉毛拧成个疙瘩,好像谁都欠他钱。穿着件半旧不新的灰衬衫,脚边撂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。旁边站着大伯母李小秀,瘦得像根竹竿,脸色蜡黄,怀里抱着个胖小子,那娃娃一岁多,嘟着嘴,眉眼跟大伯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准是三儿子小高高。大伯母另一只手还牵着个女娃,四五岁,怯生生地躲在她妈身后,是二女儿小红丽。
奶奶像是脚底板抹了油,一阵风似的从院里刮出来,脸上笑出的褶子能夹死蚊子:“哎哟喂!我的大儿子!我的大胖孙子哟!可算回来了!想死妈了!路上累坏了吧?快,快进屋歇歇,喝口水!”她伸手就去接小高高,心肝肉儿地叫,那热乎劲儿,能把我冻成冰坨子。
大伯从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打了招呼。大伯母小声叫了句“妈”,笑得比哭还难看。他们的眼神扫过看热闹的乡邻,带着点在外头见过世面的优越感,却像瞎了一样,完全没看见缩在奶奶身后墙根阴影里的那个小身影——小雅。
小雅死死咬着嘴唇,手指把衣角绞成了麻花,眼睛像粘在了她爸妈和弟弟妹妹身上。她用了吃奶的劲儿,往前蹭了一小步,声音比蚊子哼哼还细:“爸……妈……”
大伯像是才看见地上还有这么个人,眼皮都没撩一下,又“嗯”了一声,比刚才还敷衍。大伯母更是只腾出一根手指头,敷衍地划拉了一下小雅的头顶,心思全在怀里扭动的宝贝疙瘩上:“哎呦,这路上颠的,哭了好几场,怕是吓着了,得好好顺顺毛……”
小雅那只微微抬起、想要抓住点什么的手,就那么僵在半空,然后慢慢地、无力地垂了下去,脑袋也耷拉到了胸口,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。
我看着小雅,就像看着水洼里自己的倒影。我们都是这家里多余的,是没人要的烂草。
奶奶抱着小高高,众星捧月似的把大伯一家拥进院里。那份热闹和欢喜,像一堵厚厚的墙,把我隔在外头。
这还没完。紧接着两天,三叔唐学祥和四叔唐学强两家,也像闻到肉味的饿狼,前后脚挤进了这个本就转不开身的院子。
三叔还是那副德行,见人先带三分笑,说话慢条斯理,可那笑眼里藏着啥,我小时候就领教过。三婶小从跟在他后头,肚子挺得老高,像个骄傲的大西瓜,脸上带着倦色,又有点扬眉吐气。奶奶盯着那肚子,眼睛又放了光,嘴里念叨“双喜临门”。
四叔拉长个脸,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,小气刻薄全写在那张瘦脸上。四婶罗艳也顶着个大肚子,月份看着和三婶差不多,她人长得俏,就算怀着孕也收拾得齐整,就是眼神飘忽,不怎么正眼看人。
这下,这个家彻底炸了窝。平时空荡荡的堂屋,一下子塞满了人,吃饭成了大难题。
我和小雅的苦日子,算是到了头——苦到头了。
一到饭点,奶奶眼皮一耷拉,手指头就跟刀子似的戳过来:“你俩!滚灶房吃去!没眼力见的东西!桌边还有你们站的地儿?碍手碍脚的!”
两个豁了口的破碗塞过来,里面是点儿刮锅底的剩饭和几根黑乎乎的咸菜疙瘩。堂屋里,却是另一番天地。大圆桌支棱起来,男人们喝酒划拳,声音震天响,唾沫星子横飞地说着补偿款、骂着挪界石的贼、吹着路通了后的牛逼。女人们围着几个小的,特别是大伯家的小高高和两个未出世的“金孙”,这个夹肉那个挑鱼刺,嘘寒问暖,热闹得能把房顶掀了。
那香味、那热闹劲,像一层厚厚的、油腻的膜,把堂屋和灶房隔成了两个世界。我们缩在灶膛口,冷饭嚼在嘴里像沙子,堂屋里的每一声笑,都像针一样扎在我们身上。
小雅低着头,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,混在冷饭里,她也不擦,就那么和着咸涩往嘴里扒。我用胳膊肘碰碰她,她摇摇头,瘦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。
晚上更难熬。我和小雅直接被扫地出门,安置在了堆放农具杂物的偏房。地上铺了点干枯发霉的稻草,就是我们的床。夜风从墙缝里钻进来,飕飕地刮在身上。老鼠在角落里窸窸窣窣,嚣张得很。
隔着薄薄的墙板,堂屋里的喧嚣毫无遮挡地传过来。
大伯的声音最响,带着酒意:“……量地的时候都得去!盯紧了!少算一尺都不行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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