灶房里的油灯昏昏沉沉,豆大的火苗被穿堂风吹得几欲熄灭。王老实蹲在灶台边,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映着他那张被岁月犁出沟壑的脸。灶台上还温着一碗米汤,是给李氏留的,碗沿结着层薄薄的米皮,像层半透明的膜。
他手里攥着根烧焦的柴火棍,在地上划拉着不成形的字。土坯地上已经有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印记,“狗剩”、“铁蛋”、“栓柱”,都是村里娃常用的名儿,贱名好养活,老一辈都信这个理。可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半晌,又用鞋底蹭掉了,像是不满意。
李氏坐在炕沿上,怀里抱着个眉目清秀的娃。只是那娃脸色有些黄,大概是水土不服,一年多来时不时就有些萎靡不振的。刚买来那会儿他们就叫他“狗剩”,这会儿想着应该给他起个正式的大名了。她用下巴轻轻蹭着娃柔软的胎发,声音压得很低,怕惊着怀里的小生命:“他爹,别琢磨了,就叫个结实的名儿吧。你看村东头老陈家的三小子,叫‘钢镚’,不就壮得像头小牛犊?咱这娃……遭了太多罪,得有个能扛事的名儿镇着,别像前村那几个似的,三天两头闹病。”
王老实“嗯”了一声,磕了磕烟袋锅。黄铜烟锅磕在灶角的石头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,混着烟灰抖落的,还有些黄褐色的土末,落在他粗布裤的膝盖上,像给补丁又添了层新的印记。这土是黄土高原的土,黏得很,沾在布上就很难拍掉,就像这高原上的日子,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。
“结实……”他咂摸着这两个字,手指在地上敲了敲,“就叫‘石’吧。王石,石头的石。”他抬头看了眼李氏怀里的娃,眼神里难得有了点光亮,“山里的石头,风吹雨打的,太阳晒,霜雪冻,多少年都立在那儿,结实,耐活。”
李氏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娃,那娃不知醒着还是睡着,小嘴动了动,像是在应承。她轻轻拍着他的背,叹了口气:“这名儿好,就叫王石。咱王石,以后定能像石头一样,稳稳当当立在这黄土地上。”
这被叫做王石的娃,其实本不姓王。他原叫谢浩楠,是去年冬天,王老实赶车去镇上换粮回来时,在路边草丛里“捡”到的。说是捡,其实是花了所有积蓄从一个鬼鬼祟祟的汉子手里换来的。那时候他才刚两岁,冻得嘴唇发紫,嗓子眼里发出小猫似的哼唧声,怀里揣着块碎了角的玉佩,上面刻着个模糊的“楠”字。王老实没读过书,不认得那字,只觉得这娃可怜,揣进怀里就带回了家。
如今王石已经三岁了。流逝的时光,足够让江南水乡的软语被黄土高原的粗粝方言磨去棱角。他已经能说些简单的中原土话,虽然吐字还有些含糊,像是嘴里含着颗没化的糖。但他性子闷,不爱说话,总爱一个人蹲在门槛上看太阳。
太阳从东山头爬起来,把对面的土坡染成金红色,他就蹲在那儿,小手托着下巴,眼神定定的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太阳慢慢移到头顶,晒得地上发烫,他还是蹲在那儿,像块被人遗忘的小石头。直到李氏喊他吃饭,他才慢吞吞地站起来,拍掉裤子上的土,低着头走进屋。
李氏这时候还没生养,心里把王石疼得紧。夜里天冷,她总把他搂在怀里睡,用自己的体温焐着他冰凉的小脚。王石睡觉不老实,总爱蹬被子,李氏就得一夜醒好几回,给他掖好被角。醒着的时候,她就摸着他柔软的头发,给他讲些庄稼人的故事。
讲春耕时要趁时节好下种,讲夏锄时得把草除干净,不然会抢了庄稼的养分,讲秋收时要把谷穗晒得干透了再入仓,不然会发霉。王石大多时候不说话,就贴着她的胸口听着,听着听着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。
有一次,李氏给他洗澡,搓到他脖颈靠着肩头上那块浅疤时,动作不由得轻了些。那疤似乎是被人贩子赶路时蹭的,当时大概是蹭破了皮,结了痂又被蹭掉,反复几次,就留下了这么个月牙形的印记,像块没长好的皮肤。李氏叹了口气,声音低得像蚊子哼:“娃啊,你爹娘要是还活着,要是能寻到这儿来,我……我就还给他们。”
她知道这话不该说。王老实反复叮嘱过,要告诉娃,他爹娘早就没了,是他们从路边捡回来的。可每次看到这疤,看到娃偶尔望着远方发呆的样子,她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。谁家的娃不是爹娘的心头肉呢?能舍得把这么小的娃丢在路上?八成是遭了难。
王石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,只是睁着黑亮的眼睛看她。那眼睛很亮,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,映着油灯昏黄的光。他偶尔会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,像是隔着层毛玻璃看东西,模糊不清。
有时候是亮得晃眼的灯笼,一串一串的,挂在很高的地方,红得像燃着的火;有时候是飘在水上的船,船板摇摇晃晃,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;还有时候,会想起一个总笑着叫他“阿楠”的女声,那声音很温柔,像春天里拂过麦田的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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