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片子被风卷着,搓成沙粒子,抽在脸上针扎似的疼。鹰嘴崖像头断了脖子垂死挣扎的巨兽,阴惨惨地戳在天边黑云底下。关城后山那条常年被车轱辘压出深槽的土道上,马蹄子裹着毛毡子,踩在冻瓷实的雪泥地里,噗噗闷响。二十余骑玄甲卫簇着赵宸一人的马,裹在狂风卷起的雪雾里,疾扑鹰嘴崖下的王家村。马队带起的寒风刮过路旁歪脖子枯树,刮落了枝头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冰溜子,碎在雪地里噗噗闷响。
死寂。
离村口还有半里,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就混在寒风里撞上来,塞满鼻子。不是新鲜铁锈似的血味,是像馊了十天半个月猪潲水桶里泡了死耗子,又混了皮子皮靴燎透了的焦臭恶味,膻得人嗓子眼发紧。越近村口,臭味越沉,铁锈血气反被盖下去一层,却更瘆人,像口深不见底的烂泥塘。
村口塌了半边的青石牌坊底下,几个裹着脏皮袄的玄甲卫木桩子似的钉在风雪里。见赵宸马队到,齐齐单膝砸进泥雪地,溅起一片污冰渣子,铁盔覆面下露出的眼珠子都是红的。没人吭声,只打头的什长胳膊指向牌坊后头那片死气沉沉的村子。
赵宸勒马。雪粒子扑簌簌打在他玄氅上,肩头的霜花已经凝成了薄片。他没下马,只微抬了抬下颌。帽檐下的视线越过塌垮的牌坊,落在村里。
村子像是被一把巨大的、烧红了的铁梳子狠狠犁过了一遍。泥坯土屋塌了大半,烧焦的梁柱支棱着,黑黢黢的断口呲着白生生的冰碴。没塌的墙壁也糊满了黑黄污迹,厚厚的冰壳冻住了泼溅状的乌黑血点子。路面的积雪早就被踩烂踏透,混合着泥浆、粪便和冻成冰疙瘩的内脏碎片、被砸碎的瓦罐陶片,结成一片狼藉油亮的脏冰壳子,在昏沉沉的天光底下折射着混沌的幽光。
一股带着烟灰的腥膻热气儿从残存的废墟缝里慢腾腾地钻出来,被风一撕就没了。
萧屹第一个提缰上前半步,方脸上那道刚结痂不久的箭伤疤在紧咬的牙关下绷得发亮,血丝网般的瞳孔死死盯住村口一根斜插在冻土里的断裂门栓。上面糊着一团冰封的暗红碎肉,像是被人硬生生从喉咙口撕下来的。他从牙缝里挤出极低的一声:“……混账!”声音粗粝得像砂轮磨铁。
赵宸玄氅下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了一下。体内的冰魄煞力似乎被这扑面而来的、浓烈到极致的血腥与秽恶气息引动,筋脉深处那些细微的冰针又开始不安分地攒刺。他猛地一夹马腹。乌黑的高头骏马刨开四蹄,踏碎了村口冻结的肮脏冰面,碾着深陷的雪洼淤泥,笔直撞向村子深处!马蹄过处,溅起的脏冰泥点子里裹着半截已经冻硬的、紫黑色的婴儿手指!
“散开!搜!”高朗暴吼一声,腰间卷了刃的斩马刀猛地出鞘半尺!寒光映着他脸上崩裂的血痂!身后玄甲卫如同黑色的潮水分流,沉默迅疾地撞向每一处尚有断墙残存的废墟!
赵宸独自控马,绕过一堆尚有余烬、噼啪轻响冒着青烟的草垛废墟。马蹄踏过一片更大的污秽冰面——那是半间塌掉的厨房灶膛倾泄下来的东西。滚沸的稀饭浆糊冻成了冰疙瘩,里面糊着烧焦的木头渣子、几团乌黑蜷缩的小鸟干尸和破碎的碗碴子。锅倒扣在灰堆里,锅底一个海碗大的黑窟窿,边缘冻着粘稠乌黑的米糊和几块烧得焦黄的人指骨碎块。
他停在一处尚余半面泥墙的院前。院子里几坨被冻得青紫发黑的土狗尸体叠在一起,喉咙都烂了,被豁开的狗腹拖出来冻硬的大肠混着被啃烂的羊骨碎碴,结了冰的黄色脂肪混着黑红的血,在污雪地上摊开一大片。院墙上糊着喷射状的脑浆和碎骨头渣子,已经被冻成冰,在灰暗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微光。
墙根下,一堆刚被积雪半掩住的东西。高朗正铁青着脸蹲在那旁边,手里的厚背斩马刀深深楔进冻土里。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上面一层薄雪和飘落的草灰。
露出的是一截很小的、不足筷子长的暗青色东西。是脚。一只小小的、冻得发黑的婴儿脚。脚腕以上部位却不见了。旁边的污雪冰壳子里半埋着一团同样冻硬了的、裹着沾满秽物破絮的小襁褓,里面是空的。
旁边雪窝里更扎眼的——是一个老汉的尸体。身体被两根断裂的粗木梁整个压扁,血肉和内脏流了一地,又冻成了一大坨红褐发黑的粘稠冰坨。他死前显然是拼命挣扎过的,一只干枯如鹰爪的手向前死死地伸着,枯黑的五指痉挛般张开,似乎想抓住什么。在他指尖前方半尺,一个穿着碎花小袄的女娃蜷在雪地里,头上两个梳了一半的小羊角辫子上缀着的褪色红头绳,被风扯得乱飘。颈骨被整个掰断了,脑袋以一个扭曲的角度歪在肩头,眼睛睁得极大,空茫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。
尸体冻透的小手里,死死攥着一截东西!
不是棍棒!不是石头!是一支箭簇!
一尺余长,通体黝黑,箭杆比寻常军弩所用纤细许多,箭尾没有羽翎。前端的箭簇是三棱带倒刺的狠毒造型!箭簇上暗红的血污已经被冻得结痂硬化!箭杆中间位置刻着一圈非常细密、如同毒蛇盘绕的独特纹饰!正是狄戎黑石萨满座下“突尸”精锐独有的制式标记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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