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露还挂在银杏苗的叶尖时，袁姗姗已经蹲在陶盆边，手里捏着根细竹签，小心翼翼地拨开根部的土壤。新抽的根须像银线般缠在木炭块上，那些薛奶奶寄来的雪湖木炭，表面已沁出层薄薄的水膜，用竹签轻轻一碰，水膜便顺着炭的孔隙渗进去，留下圈湿润的痕迹。
“根在‘吃’炭呢。”身后传来矮个女生的声音，她抱着个竹篮，篮里装着些带露水的艾草——是今早去后山采的，“薛奶奶说艾草晒干烧成灰，混在土里能驱虫，还能给根补点火气，免得总泡在雨里性子变寒。”
袁姗姗接过艾草，指尖刚碰到叶片，露水珠便滚落在手背上，凉丝丝的。她忽然注意到，艾草的根须和银杏苗的根须在陶盆边缘缠在了一起，白绿相间，像两股拧成绳的线。“你看这根，”她轻声说，“像不像去年冬天我们一起编的草绳？”
女生凑近看，果然像极了。那时为了给布套做保护层，两人学着薛奶奶的样子编草绳，袁姗姗总把绳结打错，女生便耐心地拆了重教，草绳编了拆、拆了编，最后虽没派上用场，却在陶盆的角落里存成了标本，和纪念册里的银杏叶放在一起。
“这叫‘根须结’。”女生从篮底翻出本线装书，纸页泛黄，是薛奶奶给的《草木志》，其中一页用红笔圈着：“草木相缠，非争地盘，乃共抗风雨，根须交结处，能生新土，土生万物。”她指着圈注旁的小字，“这是薛奶奶写的，说人也一样，凑在一起不是为了比高低，是为了让日子更瓷实。”
正说着，林栋推着辆小推车过来，车上装着个陶瓮，瓮口飘出淡淡的酒香。“薛奶奶寄的‘根酿’，”他擦了擦额头的汗，“说是用雪湖的糯米和燕园的桂花酿的，埋在陶盆边，酒香能顺着根须往上走，让叶更香，花更艳。”
姜小龙正用铁锹在陶盆周围挖浅沟，闻言停下来说：“薛奶奶特意交代，沟不能挖深，离根须三寸远就行，酒气太烈会伤根，得像人喝酒似的，浅尝辄止。”他手里的铁锹刃上还沾着泥，那泥里混着些细小的沙粒——是从雪湖带来的湖底沙，上次布套检修时特意装了袋，说“混在土里能让根记得老家的味道”。
袁姗姗看着他们把酒瓮放进沟里，用土轻轻埋好，瓮口露出个小口，刚好能让酒香慢慢飘出来。她忽然想起雪湖的冬天，薛奶奶也是这样，把酿好的米酒埋在布套旁边，说“酒气能醒布套的灵性”。那时不懂，现在闻着陶瓮里飘出的酒香混着艾草的清香，忽然觉得，那些看不见的牵挂，真的能像酒气一样，顺着时光的脉络，悄悄钻进万物的骨子里。
“纪念册又该添页了。”女生从推车的夹层里拿出个铁皮盒，里面装着些玻璃小瓶，“这是昨天采集的露水，从银杏叶、艾草叶、还有布套的铜环上都接了点，贴上标签存着，以后……”
话没说完，陶盆突然轻轻晃了晃，不是风动，是根须在土里舒展时带起的震动。袁姗姗低头看，只见缠在木炭上的根须突然加快了生长，末梢冒出晶莹的小水珠，水珠滚落处，竟钻出株米粒大的小芽，绿得像块翡翠。
“是新苗！”姜小龙惊喜地叫出声，“薛奶奶说的‘共生芽’！只有当草木的根须和人的心意缠得够紧时，才会冒出来！”
林栋赶紧拿出放大镜，透过镜片能看到，那小芽的根须一半连着银杏，一半连着艾草，像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。他翻开记录本，上面记着从春天到现在的所有数据：第一次发芽的高度、第一次开花的日期、每次施肥的分量……最后一页空着，正等着记上这株新苗的诞生。
“得给它起个名。”女生看着小芽，眼里闪着光，“叫‘缠缠’怎么样？缠着根，缠着心，缠着日子……”
“叫‘念生’吧。”袁姗姗轻声说，指尖轻轻碰了碰小芽的叶片，“思念生出来的苗，比啥都金贵。”
林栋在记录本上写下“念生”两个字，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，和陶瓮里酒香飘出的声音、根须生长的声音、远处布谷鸟的叫声混在一起，像支没谱的歌，却让人心里踏实。
中午的太阳把陶盆晒得暖暖的，“念生”的叶片舒展了些，袁姗姗坐在小马扎上，翻着纪念册，忽然发现里面夹着张纸条，是薛奶奶的字迹：“草木记恩，比人长情，你对它好一分，它用十年还；人记恩，不在嘴上，在日子里，你帮我搭棚，我为你酿酒，不知不觉，就把他乡过成了故乡。”
她抬头看，林栋正帮姜小龙修补推车的轮子，女生在给“念生”浇水，水珠落在叶上，折射出的光刚好照在陶瓮的小口上，酒香随着光飘出来，在空气里画着圈。远处的布套在风里轻轻晃，铜环相撞的声音，像在应和着什么。
原来所谓故乡，所谓牵挂，从来不是固定的地方，是根须缠在一起的力道，是酒香混着艾草香的味道，是你帮我搭棚我为你酿酒的默契，是纪念册里越来越厚的纸页，是新苗破土时，那声谁也听不见，却都能感觉到的——“我来了”。
傍晚收工时，袁姗姗把“念生”的照片贴在纪念册的最后一页，旁边写下：“根脉相缠处，自有新生”。她摸着纸页上未干的墨迹，忽然觉得，那些从雪湖到燕园的路，从冬天到夏天的时光，从布套到新苗的牵挂，都像这株“念生”的根须，缠缠绕绕，最终长成了片看不见的网，把所有人、所有日子都网在里面，暖烘烘的，像个永远不会散的家。
陶瓮里的酒香还在慢慢飘，混着艾草的清香，钻进每个人的衣袖里，钻进银杏苗的叶脉里，钻进“念生”的嫩芽里，在暮色渐浓的燕园里，悄悄酿成了新的时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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