镜海市郊的宗政稻田,十月的风裹着割过的稻茬味,混着泥土腥气撞在临时搭起的塑料棚上,发出哗啦啦的响。棚顶的塑料布被秋风扯得歪歪斜斜,露出几处破洞,阳光透过破洞,在宗政黻的蓝布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,像谁用碎镜片在他身上拼出流动的星子。田埂边的狗尾巴草黄得发脆,被风推得贴在褐色的泥地上,穗子上的细绒毛沾着晨露,在阳光下亮闪闪的,像谁随手撒了把碎金子。
宗政黻蹲在稻种试验田边,膝盖上的旧棉裤沾着圈泥渍,那是今早跪在地头检查稻种时蹭上的。他手里攥着三株稻穗,指腹在颗粒上反复摩挲,粗糙的皮肤蹭得稻壳沙沙响。最左边的穗子饱满,金黄的颗粒挤得密不透风,穗尖微微下垂,像谦逊的智者,这是他培育了三年的“寒优一号”,光记录生长数据的笔记本就用了五本;中间的穗子半青半黄,颗粒稀稀拉拉,有些谷粒已经发黑发瘪,是昨夜寒潮突袭的牺牲品,穗颈处还留着被冻得发褐的痕迹;最右边的那株最不起眼,穗子小得像麻雀尾巴,却倔强地挺着青绿色,颗粒边缘泛着层奇异的白霜,摸上去涩涩的,像裹了层细盐。
“爷爷!”
脆生生的童音划破风声,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。小辫子挎着个印着小熊图案的保温桶,桶沿还别着朵野菊花,是她今早从田埂边掐的。她踩着田埂上的碎稻壳跑过来,红棉袄的衣角被风掀起,在枯黄的稻田里格外扎眼,像株熟透的红高粱。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,辫梢的红绸子随着跑动一甩一甩,惊飞了田埂上啄食的麻雀,七八只麻雀扑棱棱飞起,翅膀声搅乱了风的节奏,有只慌不择路的麻雀还撞在塑料棚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“慢点跑,当心摔着。”宗政黻抬起头,眼角的皱纹挤成了核桃,笑纹里还嵌着点泥土。他的脸被晒得黝黑,是那种深褐色的、被阳光反复亲吻过的颜色,颧骨上缀着几点老年斑,像稻田里自然生长的泥点。嘴唇干裂得泛着白,说话时能看见嘴角的裂口,渗着点血丝,那是昨夜呵出的白气冻裂的。
小辫子跑到他面前,把保温桶往地上一放,桶底和泥地碰撞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,惊得附近的蟋蟀停止了鸣叫。她踮起脚去摸他手里的稻穗,棉鞋后跟沾着的泥块掉下来,砸在宗政黻的鞋面上。她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的泥土,是帮奶奶腌萝卜时蹭上的,指尖在青绿色的穗子上轻轻划了一下:“爷爷,这株怎么没冻死呀?昨晚我听风刮得像鬼叫,还以为所有稻子都要变成冰棍呢。”
“不知道呢。”宗政黻把那株奇异的稻穗举到阳光下,青绿色的秸秆上,白霜般的粉末在光线下微微发亮,像撒了层碎钻,“说不定是老天爷赏饭吃,知道咱老百姓不容易。”
保温桶的盖子被掀开,一股姜糖味混着米饭香飘出来,热气腾腾地往上冒,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。小辫子用勺子舀了口粥,吹了吹,嘴边鼓起两个小腮帮,然后递到他嘴边:“奶奶煮的生姜粥,放了红糖,说驱寒。奶奶还说,您要是不肯喝,就让我挠您痒痒。”
宗政黻张嘴接住,粥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去,带着点辛辣的姜味在胃里散开,像团小火苗慢慢烧起来。他看着小辫子冻得通红的鼻尖,上面还沾着点稻壳,伸手把她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,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耳廓:“怎么不等奶奶一起来?路不好走。”
“奶奶在给张爷爷送粥呢。”小辫子把粥碗塞进他手里,碗沿烫得她指尖一缩,自己从桶里拿出个白面馒头,馒头上还印着她的小牙印,是出门前偷偷咬的,“张爷爷的关节炎又犯了,昨晚寒潮来的时候,他还拄着拐杖来帮忙盖稻种呢,奶奶说他腿肯定肿得像萝卜了。”
宗政黻的手顿了顿,粥碗在手里微微晃动。张老头是村里的老光棍,腿上有年轻时修水库落下的风湿,每到阴雨天就疼得直咧嘴,走路得靠那根枣木拐杖。昨天傍晚天气预报说有强寒潮,气温要骤降十度,他愣是拄着拐杖来帮忙,用塑料布把试验田盖了个严严实实,临走时还说:“老宗,今晚我不睡觉了,隔两小时就来看看棚子,你年纪大了经不起熬。”
“快吃,吃完帮爷爷个忙。”宗政黻三口两口喝完粥,粥的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,他把空碗往桶里一放,抓起身边的棉被就往试验田里走。棉被是老伴生前用的,上面还绣着朵褪色的荷花,塑料布下的稻种已经冻得发僵,叶片卷成了细条,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。
小辫子抱着馒头跟在后面,嘴里嘟囔着:“爷爷,你昨晚又没睡吧?你的眼睛红得像兔子,比隔壁王奶奶家的红眼病还红。奶奶半夜起来三次,都看见棚子里的灯亮着。”
宗政黻没回头,脚步却慢了些。昨夜他守在棚里,听着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,像有无数头野兽在嚎叫,塑料棚被吹得东倒西歪,随时可能散架。凌晨三点,西北角的塑料布被风吹破了个大口子,寒风像刀子似的往里灌,他没顾上穿外套就冲了出去,用身体堵住破口,后背被冻得发麻,直到天快亮时,张老头拄着拐杖晃过来,骂骂咧咧地把他拽开:“你这老东西不要命了?冻死在这里谁管稻种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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