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饭后不久,檐角的冰凌正滴滴答答地化着水,奶奶身边伺候多年的徐妈便踩着轻悄的步子来了。她脸上带着林家老仆特有的恭谨而温和的笑容,对正在小书房里翻阅一本《园冶注疏》的林舒安柔声道:“舒安小姐,老太太请您得空去花房一趟,说是今早的梅花开得正好,想请您一同瞧瞧。”
林舒安合上书卷,心下明了。祖母的“瞧瞧”,从来都不只是“瞧瞧”那么简单。
林家的花房坐落在主院东侧,是一处用了大量晶莹玻璃巧妙构建的暖阁,冬日里便是宅邸中的一片世外桃源。甫一踏入那扇虚掩的、带着铜绿的门,一股湿润温暖的、饱含着泥土与花草芬芳的空气便温柔地包裹上来,与外间凛冽的冬日肃杀恍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花房内,高大的玻璃穹顶将灰白的天光过滤得柔和而明亮,光线洒落在高低错落、蓊蓊郁郁的各色珍奇花卉上。有叶片肥厚的热带兰,有颜色娇艳的西洋鹃,更有许多林舒安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,在这人为的暖春里争奇斗艳,绿意葱茏,生机勃勃得几乎有些肆意。
而在花房最深处,临着一整面巨大玻璃窗的位置,单独辟出了一块相对清静的区域。这里没有过多绚丽的色彩,只精心养护着数十盆形态各异、虬枝盘曲的梅桩。此刻并非梅花盛放的旺季,大多数梅树只是静默地伫立着,枝干如铁,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时节。然而,仍有几盆性急的早梅,已然疏疏落落地绽开了些许花朵,那一点两点或白或粉的颜色,在苍劲的枝桠间显得格外醒目,冷香幽独,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,却又自成一格。
奶奶温静娴正背对着门口,站在一盆品相古朴的绿萼梅前。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青色暗纹棉袍,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羊绒开衫,背影清瘦而挺直。银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,只用一支素净无雕饰的白玉簪子固定,简约而庄重。她手中拿着一把小巧精致、手柄被摩挲得温润光亮的铜制花剪,正微微俯身,专注地端详着一根略显杂乱、影响整体构图的侧枝。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穹顶毫无阻碍地洒下,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,那专注修剪的侧影,宁静而充满一种不容置疑的内在力量。
“奶奶。”林舒安放轻脚步走到她身侧,轻声唤道。
温静娴没有回头,目光依旧流连在梅枝的线条与走向之间,声音温和得如同花房里的暖空气:“安安来了。你来得正好,你看这盆绿萼,”她用花剪的尖端虚点了点面前那盆梅树,“骨朵儿才这么一点点大,颜色也淡,是那种近乎月白的浅绿,看着清清冷冷,孤孤单单的,不像旁边那盆朱砂,颜色热闹,瞧着就喜庆,是不是有点不讨喜似的?”
林舒安顺着她示意的方向,仔细看去。那盆绿萼梅确实不如不远处那盆朱砂梅那般,花苞饱满,颜色娇艳热烈,带着一股子扑面而来的生命张力。它的花苞还很小,紧紧包裹着,颜色是极浅淡的绿白色,近乎透明,像是初春湖面上将融未融的薄冰,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寒与疏离。
“但它这香气,”奶奶微微凑近那些尚且稚嫩的花苞,闭上眼,轻轻嗅了嗅,脸上露出一丝极为惬意的、近乎陶醉的神色,“却是所有这些梅里,最清冽,最干净,也最持久的。不张扬,不媚俗,幽幽地散着,却能一丝丝、一缕缕,慢慢地沁到人的骨子里去,让人心神都为之一清。”
她说着,手中花剪看准了位置,“咔嚓”一声,利落而果断地剪掉了那一小截多余的枝桠。动作娴熟、精准,带着一种经历了漫长岁月沉淀下来的优雅与笃定。她直起身,将剪下的残枝放在一旁徐妈及时递过来的小竹篓里,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块浆洗得雪白柔软的细棉布,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光可鉴人的剪刀刃口。直到这时,她那通透澄澈、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细微涟漪的目光,才缓缓地、完整地落到林舒安脸上。
“我瞧着,怀笙那孩子,”她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谈论今天早上的粥品咸淡,眼神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,“性子倒有几分像这绿萼。”她顿了顿,似乎在挑选最恰当的词语,“看着冷,待人接物也总是带着三分距离,一副生人勿近、万事不入心的模样。可这芯子里啊,未必就真的没有暖意,没有几分待人的真心。”
林舒安心中微微一震,像是被这直白而又含蓄的话语轻轻撞了一下。她没想到奶奶会在这样一个静谧的清晨,如此直接而自然地提起顾怀笙,并且是用这样一种充满隐喻的方式。她屏息听着,不敢打断这份充满智慧的引导。
温静娴将擦拭好的花剪轻轻放在一旁光洁的白石台面上,伸出那双布满细微皱纹、记录着岁月流淌,却依旧保持着柔软与灵巧的手,轻轻抚摸着那绿萼梅粗糙皴裂的枝干,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内心敏感而倔强的孩子。“只是,安安,你要知道,像这样的梅树,往往不是在温室里娇养出来的。它们多半是在山野的风口里、在凛冽的霜雪中,独自挣扎着活过来的,靠自己挣命似的把根扎进石缝里,汲取那一点点养分。经历的严寒多了,风刀霜剑见惯了,自然就把自己包裹得一层又一层,严严实实,不那么容易让人窥见内里的真实模样了。这不是天生的冷漠,是后天磨出来的茧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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