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上所居的宫殿内,弥漫着浓重不散的药味与沉郁的死气。昔日威严的帝王,此刻瘫在宽大的龙椅上,面色灰败如蒙尘的纸,嘴唇不见一丝血色,眼窝深陷,周遭泛着一圈骇人的青黑。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费力,如同破旧风箱拉扯出的嘶鸣,在寂静的殿中格外刺耳。
兰煜雪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,腰背挺直,与龙椅上那衰败的身形形成鲜明对比。两人之间,隔着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,唯有皇上那艰难的喘息声起起伏伏。
无声对峙良久,皇上终于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,浑浊的目光落在兰煜雪脸上,声音嘶哑破碎,“煜雪,你,是如何与老五,联系上的?”
兰煜雪的右手随意搭在椅臂上,左手在袖中攥着那枚无比温润的玉佩。他闻言,并未立刻回答,目光投向虚空某处,片刻后才淡淡道,“比你猜测的,要早得多。”
皇上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嗬嗬声,像是冷笑,又像是叹息,他垂下眼睫,盯着自己枯瘦颤抖的手,“国师府,也背叛了朕。你是如何说动他们的?竟敢,在给朕的丹药里,动手脚……”
兰煜雪这才将视线转回,落在皇帝那张油尽灯枯的脸上,缓缓摇了摇头,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,“皇上,你当真以为,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药?那些金石丹砂,本就自带三分毒性。我,不过是在你自己选定的路上,轻轻推了一把,让它走得更快些罢了。”
“推了一把……?”皇上眨了眨浑浊的眼睛,似乎花了些时间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,随即,一种混合着荒谬与了然的情绪在他脸上浮现,“你恨朕?为什么,朕是你的义兄,一向待你不薄……”
“义兄?”兰煜雪终于抬眸,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,直直刺向龙椅上的人,“当年那道圣旨,你心里清楚,那不只是驱逐,那是要他的命!可你,还是那么做了。”
“兰策?哈哈哈……”皇上像是听到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,猛地笑了起来,笑声扯动他衰败的肺腑,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,胸口急剧起伏,好半天才缓过气,嘶哑着断续道,“你,你真是疯了!是你,是你不要他了!是你亲手把他打了出去!现在,却来怪朕?报复朕,哈哈……可笑!”
他喘息着,断断续续的开口,“你知道吗?求那圣旨的,是那孩子自己,他为了你回来,可他后悔了。他说,你不要他,唾弃他,他不想留在京城,不想留在王府,他要去找自己的爹娘。”
见兰煜雪瞬间白了脸,皇上眼中闪着一种恶毒而快意的光芒,“是你,亲手将他推向死路的!他死之前,早就,不认你这个爹了!哈哈……这一切,都是你自己,做的孽!”
最后一句话,如最锋利的冰锥,狠狠凿穿兰煜雪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。他攥着玉佩的手猛地收紧,指骨泛白,手背青筋暴起。
整个宫殿陷入一片死寂,只有皇上那破风箱般的喘息,和他自己胸腔里那颗仿佛骤然停止跳动、又骤然疯狂擂动的心脏,发出无声的轰鸣。
不过三天,龙驭宾天,五皇子景炤继位,火速清理了一批臣子,并尊兰煜雪为亚父。
从宫里回来之后,兰煜雪整个人仿佛被抽了主心骨。那股支撑他筹谋十年、隐忍布局的精气神骤然散去,人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,时常显得有些恍惚,对着某处便能出神许久。
这些年,兰灏并非没有努力。他尽心尽力打理王府事务,在朝堂上也力求稳健,总想在兰煜雪面前有所表现,证明自己这个儿子的价值与孝心。
可兰煜雪待他,总是那副不冷不热、不远不近的模样,如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、却实实在在存在的冰壁。
即便后来,满满渐渐长大,聪慧可人;海氏又接连生下两个儿子,王府里添了更多的孩童笑语。可兰煜雪的神情,他的状态,似乎并未因这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而有丝毫改变。他给孙辈的赏赐从不吝啬,该有的关切也不会少,但那份发自内心的欢欣与亲昵,却始终缺席。
他绝口不再提兰策二字,仿佛这个名字连同那段过往,早已被彻底掩埋。可兰灏心里清楚,正是因为那个早已化作黄土的人,父王的心才像缺了一块,再也暖不起来,再也填不满。
兰灏自己呢?
他与海氏相敬如宾,未曾纳娶侧妃,膝下已有二子一女。说不上对海氏有多深的男女之情,但至少给了她身为世子妃的尊重与体面。
对于孩子们,他是喜爱的,那是他血脉的延续,是他在这世上最切实的羁绊。他尽力想做一个好父亲,不想让孩子们感受到自己曾感受过的那种微妙的、求而不得的落差。
有了自己的孩子,兰灏似乎也明白了兰煜雪为什么这么多年放不下。
兰策,是兰煜雪从婴孩时期就亲自抱在怀里,一点一点带大的。怕别的孩子分走宠爱,那么多年,兰煜雪甚至未曾动过续弦或纳妾生子的念头。
那个被他倾注全部心血与宠爱的孩子,最终却被他亲手推开,间接葬送。起初,兰煜雪或许用愤怒、用他罪有应得来麻痹自己,连城外的荒坟都极少踏足祭拜。
可时间是最残酷的滤网。
十年光阴潺潺流过,当年兰策犯下的那些错,在记忆里逐渐模糊、淡化;而那些鲜活的、依赖的、带着笑闹与泪水的朝夕相处,那些被宠溺的细节,却越发清晰地翻涌上来,日夜啃噬。
剩下的,只有无边无际、无处安放的思念,和越来越深、永无解脱之日的懊悔。
懊悔为什么,当初没有,留下他一条命。
这日,兰灏来到兰煜雪惯常静坐的庭院,远远便看见他独自坐在那株老树下,目光空茫地落在虚空里,不知神游何方,背影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孤寂与苍凉。
兰灏脚步顿住,在廊下静静看了片刻。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处心积虑、只想争宠夺位的少年了。兰策死了那么久,久到连恨意都变得模糊。
如今的他,更关心的是兰煜雪日益衰颓的精神与身体。他珍惜眼下还能与父亲平静相处的时光,心底深处,只希望这个给了自己生命、身份与地位、却又始终隔着一层的老人,能够放下心结,别再如此折磨自己。
他垂下眼眸,掩去眼底复杂的情绪,没有上前打扰,默默转身离开了王府。
三天后。
一个谁也没料到的人,出现在王府的门前。
正是那位在宫中风云变幻中始终保持着微妙距离的国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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