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月末的京城，寒风凛冽。
寻找兰策之事，因涉及皇帝明旨驱逐之人，兰煜雪不便大张旗鼓，只调遣了麾下暗卫。承影在影宫闻讯，主动赶来接下这桩差事，一切都在暗中进行。
探查从他离京那日的行踪开始，不过两日，已有了消息。
正月十四，兰策出了东城门，已派出一队人手出城，沿路寻访；而城内他最后的行动轨迹，也同时传回王府。
暖阁内，炭火哔剥，兰煜雪听着承影的汇报，眉头越皱越紧。
“出城前，他在东市买了糕点、纸钱，还有，一只纸扎的小老虎。”
兰煜雪想到一个可能，“纸钱？”
兰灏眼珠子一转，接话，“当是祭奠钟思岳还有，他生母。”
兰煜雪垂眸，“那纸扎老虎？”
承影一身墨色劲装，立于厅中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声音平淡无波，却字字清晰，“他生母去世时，腹中怀有三个月身孕。那未出世的孩子，是他弟弟。”
厅内骤然陷入一片死寂。炭火偶尔的噼啪声被无限放大，几乎能听到几人压抑的呼吸。
兰煜雪眼前蓦地闪过那日将兰策抓回王府后，他状若癫狂、又哭又笑的模样。
兰灏抿紧了嘴唇，罕见地没有出声。
顾清风却猛地攥紧手指，骨节泛白。离开京城前，在那个小院里，兰策堆起的四个雪人，是他们一家四口，
他爹，他娘，他自己，还有，他未出世的弟弟。
承影不再多言，微微颔首，转身便向外走去。
顾清风几乎同时起身，快步跟上。他无法再枯坐于此，等待消息从别人口中传来，他必须亲自去找。
承影并未阻拦，只在走出王府大门，踏入清冷街巷时，倏然停住脚步。他转过身，冰冷的目光如利刃般刮在顾清风脸上。
“顾清风，”他的声音比这冬日的风更寒，“从前我便说过你冷心冷情，偏偏他像着了魔似的跟着你。你费心救过他一次，他便更死心塌地。而你，仗着他这点痴心，肆意挥霍，轻贱他的心意。”
顾清风唇线绷紧，欲要开口。
承影却不给他机会，语速更快，言辞如鞭，抽打而来，“后来他不是世子了，你们便能更理所当然地作践他，折磨他！是吧？家破人亡，遍体鳞伤！如今，倒又想起找他来了？你果然，一点没变。”
他逼近一步，眼中尽是讽刺与怒火，“顾清风，他在你心里，究竟算什么？一只招之即来、挥之即去，高兴时逗弄两下，碍事时便可随手丢弃的猫儿狗儿吗？！”
“我……”顾清风喉头梗塞。
承影根本不容他辩解，已然翻身上马。顾清风只得压下翻腾的心绪，紧随其后。
两骑在空旷寒冷的街巷中穿行，马蹄踏在青石板上，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声响，更衬得四周寂静。压抑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。
良久，顾清风终是打破了沉默，声音干涩，“我从未想过玩弄他的感情。从前他年纪尚小，我因师尊殒命京城，心存芥蒂，不愿前往，亦未曾考虑过感情的事。
后来，后来我既明了自己心意，也知他处境艰难，带他离开，原是想护他周全。只是他屡屡犯下大错，更是……”
“更是杀害你师尊的仇人之子！”承影恶狠狠地回头，截断他的话，眼中怒火灼灼，
“所以，你便动摇了！哼！顾清风，你明白了自己的心，便接受他；知道了他的身世，便可弃了他。
呵，若你当真爱他，纵使他犯了天条，你也该义无反顾站在他那边！可你没有！你不仅没有，还亲口与他一刀两断！恩断义绝！
如今又摆出这副情深义重，假惺惺的模样说要来接他？你可真是虚伪又恶心！
你既有心想接，为何年前不接？为何在他爹娘遇害之前不接？为何非要等到他被磋磨得不成人形，被赶出京城，你才想起来接？！”
顾清风如遭重击，脸色瞬间苍白，嘴唇微微颤抖，“我，我与四师弟约定好，待我回山向师尊请罪，依门规……”
“吁——！”
承影猛地勒住缰绳，马匹嘶鸣一声，人立而起。他稳坐马背，看着顾清风，笑容冰冷而怪异，
“顾清风，你师尊，你师尊，你事事以你师尊为先！
因你师尊死在京城，所以你厌弃京城，连带着也不愿靠近他！因他打碎你师尊的玉像，你便可与他恩断义绝！因他损毁你师尊的牌位，你便留他在王府，先回山跪求师尊谅解！
你明知他在水深火热之中，却还是选择先回去！顾清风，一个去了多年的人，比兰策这个活生生的人还重要是吗？”
他嗤笑一声，那笑声在空巷中回荡，带着令人心头发毛的诡异，“顾清风，其实在你心里，更在意的始终是你师尊吧？哪怕他故去多年，但凡与他有所牵扯，兰策便永远只能靠边站。你该不会……”
他故意顿住，一字一句，缓缓吐出心中猜测，
“你真正放在心尖上喜欢的，根本就是你师尊吧？”
“你胡说八道什么！”顾清风浑身剧震，脸上血色尽褪，猛地抬头看向承影，瞳孔紧缩，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、最可怕的话，却又被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，只干巴巴的回一句。
承影不再看他，猛地一甩马鞭，绝尘而去，只留下冰冷的话语砸在寒风里，
“兰策那么聪明，怕是早瞧透了你这点心思，才会与你彻底割席！既如此，你便滚回你的三仙山，抱着你师尊的灵位过去吧！兰策，用不着你找！”
顾清风僵在原地，握着缰绳的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。冬日的寒风卷着残雪扑打在他脸上，他却浑然不觉，只低声喃喃，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，
“兰策，你也是，这么想的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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