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日向晚,韦氏主寨中央,一座最为轩敞宏大的干栏式建筑内,火光跃动,人影幢幢。此乃寨中议事之“款堂”,底层架空处平日或圈养牲口,遇有大事则清扫布置,用于全寨集会。此刻,堂中央掘有一方浅坑,坑中松木柴火噼啪燃烧,驱散了山间暮霭的微寒,亦将围坐众人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。火焰跃动,既为照明取暖,亦具驱虫祛秽之效,更暗合“火塘议事,同心同德”的古朴象征。
与会者环火塘而坐,或席地于蒲团,或踞于矮矮的竹凳之上。一方是崔?、孙伯谦、赵算盘,代表着邕州官府的权威与规划;另一方则是峒主韦望山、其女韦青蚨、数位寨中白发苍苍、神色凝重的长老,以及一两位被特意请来的、双手布满老茧与糖渍的制糖老匠人。孙伯谦与一位寨中通晓双语的“行首”侍立一旁,以备传译。另有僮家少女悄步为众人斟上温热的山茶或醇厚的米酒,气氛庄重而略显紧绷。
议事伊始,韦望山峒主依古礼,主持了一个简短的祭祀仪式。一位寨老以苍凉古朴的僮语吟唱祷词,将少许米酒洒入火塘,青烟袅袅直上,祈求祖先神灵与山鬼田公庇佑此次商议,能使寨子昌盛,族人安康。众人皆垂首肃立,神色虔诚。崔?亦入乡随俗,静默致意,以示对僮人传统的尊重。
仪式既毕,崔?率先开口。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僮人代表,声音清朗而恳切,经由“行首”清晰译出:
“崔某多谢韦峒主、青蚨姑娘及诸位寨老盛情接待,更感念方才祈愿之诚。今日所议,关乎贵寨未来生计,崔某便直言不讳。”
他首先肯定现状:“贵寨所在,水土丰美,日照充足,所植甘蔗茎粗糖足,熬制出的粗糖(《岭外代答》称‘沙糖’)品质已远胜寻常,此乃天地厚赐,亦见寨民勤勉。”
旋即话锋一转,切入痛处:“然则,崔某近日察访圩市,眼见汉商行会联手压价,言道此糖色深质粗,行销北地路途遥远,耗损颇多,运费高昂。致使丰年亦难获厚利,若遇灾歉之年,蔗农血本无归,困顿不堪。长此以往,岂非辜负了这沃土嘉禾?” 此言一出,几位长老频频颔首,面露深忧,低声用僮语交谈,显是说中了积年心病。
崔?见状,顺势抛出核心构想:“故而,本官之意,非止于头痛医头、脚痛医脚地与商贾锱铢必较。欲与贵寨同心协力,于此地兴建一座‘官督民办’之‘糖寮’(宋代制糖作坊通称),引进江东、闽地先进技法,改良工艺,制出如霜赛雪、价值倍增之‘糖霜’(白糖)!届时,非但邕州、静江,更可沿漓水、灵渠北上,行销荆湖、乃至汴京!蔗价岂止翻倍?寨中收益,又将几何?” 他描绘出一幅极具诱惑力的前景,最后声音沉痛而坚定地补充道:“此亦是我那已故同僚张子实之夙愿。他生前条陈,便力主兴利除弊,惠及边民。今其虽殁,吾必承其志,将此愿实现于邕州大地!”
愿景虽美,然寨中长老皆历经风雨,老成持重,岂会轻易被言语打动?沉默片刻,一位最为年长、皱纹深刻如刀刻的老人缓缓开口,问题尖锐直指核心:
“通判大人画饼虽圆,然建寮房、请匠人、购器具、储原料,所费钱粮绝非小数!这笔巨资,从何而来?莫非又要摊派于我寨民,或令我等向官府借贷,日后利滚利,永世难偿?”(此虑源于宋代常见的“和买”、“预买”等变相盘剥)
另一长老接口,忧色更重:“更甚者,若新法不成,糖未制出,反糟蹋了甘蔗,又误了农时,土地次年肥力受损,这笔烂账,又该由谁来担?是我等寨民吞下苦果,还是官府一推了之?” 风险厌恶,乃小农生存之本能。
另一位精于算计的长老捻须道:“汉人的技法,精巧是精巧,却未必合我僮地水土气候。且那‘糖霜’秘术,素来被闽广大糖寮视为不传之秘,重金难求,岂是轻易可学可得?若请来的匠人藏私或技不如人,又如之奈何?”
更有长老目光深邃,直指权力与利益分配的核心疑虑,语带警惕:“即便一切顺遂,糖寮建成,核心技术掌握在汉人匠师手中,售卖渠道又由官府掌控,定价、结算皆由尔等一言而决。届时,我等岂非只是种蔗、出力的佃户?一切利头,终被汉官汉商攫取,我等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!” 此问触及了羁縻州洞对自治权与经济命脉的深度担忧。
韦青蚨全程凝神静听,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陶碗边缘,目光时而落在崔?沉静的面上,观察他如何应对;时而扫过诸位长老,权衡着寨内可能的分歧与共识。她并未立刻表态,深知在此关乎全寨未来的重大决策上,必须让所有疑虑得以充分表达,并得到令人信服的解答。
面对连番质询,崔?神色不变,从容不迫,逐一解答,条理清晰,诚意尽显:
“诸位长老所虑,句句在理,皆是老成谋国之言。”他先予以肯定,旋即道,“初始建寮及聘请匠人之资,可由州府先行垫借,或可以官仓粮米为抵押,约定待糖寮获利后,分期偿还本金即可,免收利息。此非徭役摊派,乃是‘官民合营’,风险共担,利益共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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