数日后,州衙行文至吴县,乃是刺史将观察使对前任李知县自尽案的批详转发了下来。凌云展开一看,观察使的批示倒还平和,只言“案情颇有蹊跷,着该县切实详查,明晰责任,另文禀报”。然而,文书末尾,却有刺史附上的夹签意见,措辞颇为严厉:“该县初任,即逢此变,虽已查有司库小吏舞弊,然教化不周、稽查不力之责,亦难辞咎!着即深刻反省,妥善善后,毋得再滋事端!”
凌云捏着这份公文,眉头紧锁。观察使的批示,留有余地,似是公允,甚至带点回护之意,这是在示好。可这刺史的夹签,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,将前任自尽的连带责任,硬扣到了自己头上,恶意昭然若揭!自己与这刺史素无瓜葛,为何如此针锋相对?
他正自沉吟,又有府衙快马传来札子:两浙转运使司传谕,因有朝廷钦差、户部侍郎张大人奉旨南下巡阅漕运,不日将途经苏州,命阖州 官员,于既定之日齐集姑苏驿迎候,并陪同巡视漕河。
凌云心下一动。这倒是个契机!正好可借此机会,亲眼会一会那位素未谋面却已暗施冷箭的刺史大人,探探其虚实,也好应对。
迎迓之日,姑苏驿外冠盖云集,绯袍、青袍官员按品秩肃立。凌云身着浅青色七品鹌鹑补子官袍,立于州县官班列中。他目光扫视,很快便注意到前方那位身着深绯色五品白鹇补子公服、面容清癯、神色淡漠的刺史 崔淼。几乎同时,崔刺史的目光也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凌云,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。
钦差舆驾尚未至,众官只能在驿馆外静候。崔刺史却缓步向凌云这边走来,周围官员纷纷让道施礼。
“这位想必便是吴县新任凌明府了?” 崔刺史在凌云面前站定,语气平淡,听不出喜怒。
凌云心中一凛,忙躬身施礼:“卑职吴县知县凌云,参见府尊老大人!”
崔刺史微微颔首,目光在凌云身上停留片刻,忽然道:“凌明府年少有为,雷厉风行,本官在州衙亦有所闻。甫一上任,便革积弊、清亏空,着实令人……刮目相看。” 他语速缓慢,将“刮目相看”四字咬得略重。
凌云心知这是开场锣鼓,正戏在后头,愈发谨慎,谦逊道:“老大人谬赞了!卑职才疏学浅,初涉地方,唯知勤谨王事,恪尽职守而已。若有不周不到之处,还望老大人 不吝教诲!”
“哦?勤谨王事?恪尽职守?” 崔刺史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,“却不知,凌明府对这‘职守’二字,作何解?莫非便是对地方耆老、绅衿,动辄呵斥、杖责,甚至罗织罪名,强令画押吗?”
凌云心中一沉,果然来了!矛头直指他对待王半城管家之事。他深吸一口气,正欲辩解,眼角余光却瞥见驿馆侧门处,王半城与几位本地大绸缎商、米行东家,正由州衙的通判引着,步入馆内偏厅等候。显然,这些豪商也被允许前来“瞻仰天颜”,或许还承担了部分“供奉”之责。
凌云心念电转,已明其关窍。这崔刺史,定是与这些地方豪强关系匪浅,甚至可能利益勾连!自己动了王半城,便是触动了他们的奶酪!他当下故作惊讶,指向侧门方向,声音不大,却足以让周围几位官员听见:“府尊此言,卑职惶恐。只是……卑职听闻,朝廷仪制,迎候钦差,乃官员分内之事。却不知,何时商贾之流,亦可登堂入室,与我等朝廷命官并列于此了?这……于礼不合吧?” 他刻意忽略了那些商人是在偏厅。
崔刺史没料到凌云竟敢反将一军,脸色一沉,冷声道:“凌明府!休要转移视听!王员外等人,乃本州良善绅耆,急公好义,历年捐输、助饷,于地方多有贡献!特邀其前来,亦是钦差大人欲咨访地方民情之意!岂是你这七品小令可妄加非议的?” 他顿了一顿,语带讥讽:“况且,凌明府似乎忘了,你之出身,亦非科甲正途吧?”
此言一出,近乎人身攻击!暗示凌云不过是胥吏出身,与商贾也差相仿佛。周围官员闻言,皆屏息凝神,气氛骤然紧张。
凌云胸中怒火腾起,面色却瞬间冷了下来。他挺直腰板,目光直视崔刺史,声音清晰而坚定:“府尊!卑职虽出身微末,然亦是朝廷敕封、陛下钦点的堂堂正七品!食君之禄,分君之忧!所为者,乃是朝廷法度,百姓福祉!而非如市井之徒,锱铢必较于黄白之物!道不同,不相为谋!至于卑职政绩如何,上官自有明鉴,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!不劳府尊大人时时挂怀!”
这一番话,掷地有声,不卑不亢,既点明自己朝廷命官的身份,又暗讽崔刺史与商贾过从甚密,有失官箴。周围官员听得暗暗咋舌,这凌知县,好硬的骨头!竟敢与顶头上司的刺史当众顶撞!
崔刺史被噎得面色铁青,正要发作,忽闻驿馆外净街炮响,喝道之声由远及近——钦差舆驾到了!众人顿时肃然,整理衣冠,按品秩排班,再也无人敢交头接耳。崔刺史狠狠瞪了凌云一眼,冷哼一声,拂袖归位。这场针尖对麦芒的交锋,只得暂时停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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