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九在马车前站定时,右手食指仍然在无意识摩挲着刀柄缠布。艾琳眼神有些躲闪,手指攥着马车的帘布。
“回家去吧。”
他的声音,带着一场生死搏杀后特有的疲惫与沙哑。
“走吧。”
说罢转身,没再对艾琳投去一眼。
目睹眼前这一切,也很难对他们、对他生出什么好的印象,又为何还能奢望像之前那样平等温和的对话。
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。
“教材!”
艾琳的声音突然拔高,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。
她白皙的脖颈泛起一片病态的潮红,却依旧固执地伸手指着马车顶上那个用油布小心包裹着的物件。
那是一块黑板。
她的语速极快,仿佛生怕一旦停顿,就再也没有勇气将话说完:“我我找了祖父,借来一本《英国文语凡例传》,那是一本华语和英文对照的教材……”
陈九的右手五指猛然收拢,旋即又无力地松开。这个他平日里握刀卸力时下意识的习惯动作,此刻却清晰地暴露了他内心剧烈的情绪震荡。
他原以为即将开口的是质问,或者谩骂,为何将她陷入了危险,又或者为何杀人。
哎....
他指挥赶来的人卸货,身体始终侧对马车,不敢看向艾琳。
后颈的皮肤在午后阳光的炙烤下,渗出细密的汗珠,带来一阵阵刺痒。
当那本《英国文语凡例传》和一大摞崭新的空白书写册被递到他手中后,老杰森阴沉着脸,指挥着众人将最后那块沉重的黑板也搬了下来。
陈九的左靴跟突然碾碎半块石子,声线尽力维持着平直:“多谢。”
马车轮轴转动瞬间,陈九左侧咬肌不受控制得出现轻微抽搐。他凝视着车辙扬起的尘埃,直到瞳孔再也看不清马车小窗内的身影。
当马蹄声彻底消逝在远方的地平线上,他才缓缓抬起右手,用拇指重重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。再次转身时,他的步态已然恢复了这几日惯有的冷硬与沉稳。
还有很多事要做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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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午,金山火车站。
何文增踏上月台,黑色皮鞋轻轻碾碎手里扔下的香烟。
他身着一套剪裁考究、质地上乘的藏青色羊毛西服,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框在颧骨处压出两道浅浅的痕迹。黑色礼帽之下,是他精心打理、纹丝不乱的油头。举手投足间,透着一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斯文与体面。
作为致公堂第二号人物“白纸扇”,何文增兼具账房先生与军师的双重身份。
他的职责涵盖拟定帮规、调解纠纷、管理账簿及与白人当局交涉,腰侧公文包常年插着记事簿与蘸水钢笔。
在等级森严的致公堂架构中,白纸扇直接对龙头负责,掌管文书机要与战略谋划。
木制的站台,被蒸汽机车日夜喷吐的煤灰染上了一层斑驳的灰黑色。
“太平洋铁路公司”那块巨大的招牌之下,随意堆放着一些尚未运走的道砟石。
一群穿着粗布工装的华工,正挑着沉重的担子,为那些白人主顾搬运行李。他们的辫子大多盘在颈后,裸露的后颈皮肤,被常年的日晒风吹分割出深浅分明的色差。
何文增那双一尘不染的皮鞋,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随处可见的垃圾和不知是谁吐的浓痰。
他那身一丝不苟的三件套西装前襟,垂下一条精致的镀金怀表链,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。紧随在他身后的两名精壮打仔,腰间鼓囊囊的,显然在西装之下暗藏着枪套。
他们应了龙头赵镇岳的命令,正要赶去萨克拉门托办一件大事。
站房是简陋的红砖建筑,候车室仅有两排掉漆的木椅,墙上贴着时刻表的告示,何文增皱着眉头仅看了一眼又退回了月台等候。
蒸汽机车头喷吐出的黑色煤渣,不时会像细雨般落下,有一片恰好落在了何文增的西服肩头。
他微微侧头,瞥见了车身上那串醒目的编号。这批机车,恰好是当年华工们挥洒血汗,参与组装的第一批。
他是致公堂倾力培养的华人移民中的佼佼者,
15岁他赴金山打工,险些病死,后来被致公堂的人所救,赞助他进入教会学校学习。
后他入读耶鲁,获得经济学和社会学学士学位,毕业后短短八年时间就已经坐上了“白纸扇”的高位。
眼界见识已经不是一般人可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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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车的汽笛拉出一声长长的嘶鸣,车轮开始缓缓转动。
他们登上了略显陈旧的木质车厢。
三等座那些曾经崭新的座椅上,如今已经磨损发黑,散发着一股怪味。
三人刚刚落座,邻座的一位白人妇女便立刻嫌恶地皱起眉头,夸张地抱起自己的裙摆,迅速挪到了过道对面的空位上,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里,还夹杂着几声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可闻的、充满不满的嘀咕。
何文增没有丝毫表情,赴美十七年,他已经见识了太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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