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 耿家屯
拂晓,船抵耿家屯。村口老槐树下,交通站站长耿大娘已候多时。她穿一身白布裤褂,腰系红绳,手里提一盏马灯,灯罩贴红纸,远看像一团温柔火。
耿大娘引众人进院,牲口棚里拴着十二匹蒙古马,膘肥体壮,鞍具齐备。西屋灶台上热着高粱面贴饼子,锅里炖茄子,满屋香气。林闯肩膀伤口渗血,娜塔莎拆开绷带,用盐水清洗,再注半支盘尼西林。
耿大娘把忍冬拉到角落,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表纸,上面用毛笔写着“雄县伪军布防图”。“昨夜‘家里’送来的,”她声音压得极低,“伪军新增一个机枪连,驻在苇塘东口,咱们得绕十五里。”
忍冬把图纸折好,放进空钢笔,与配方并列。她抬眼望窗外,东方泛起蟹壳青,雨云被晨曦镶了道金边。
六 苇塘
辰时,十二匹马穿高粱地,钻进冀中苇塘。夏季芦苇高过人头,风一过,绿浪起伏,沙沙作响。小梅子骑在最前,她记忆力惊人,把耿大娘口述的转弯点编成顺口溜:“左三右七,遇墩贴堤,见蛙跳,就折西。”
行至苇塘深处,忽闻前方水鸟扑棱飞起。林闯举手,马队停。他翻身下马,耳朵贴地,脸色微变:“有马达声,鬼子的装甲汽艇。”
果然,远处水道腾起白浪,一艘三吨汽艇破苇而来,艇首机枪罩着防盾,枪口黑洞洞。林闯低喝:“下马,分散!”众人刚隐进芦苇,机枪已吼,子弹扫得苇秆齐断,碎叶纷飞。
麻小六趴在水洼,从包袱掏出两颗“甜瓜”手雷,拧盖拉火,连环掷出。轰——轰——汽艇甲板起火,黑烟卷着汽油味。林闯趁势扛起炸药包,蛇形跃进,贴近艇舷,拉火滚入水中。
巨响震得苇塘一抖,汽艇断成两截,缓缓下沉。水面浮出油花、木板,还有一只被震死的白鹭。娜塔莎把忍冬按在水里,自己肩膀被碎片划开一道口子,血染红半边衬衫。
七 失散
爆炸惊散马队。等小梅子收拢坐骑,已不见忍冬踪影。她急得大哭,麻小六一边安慰,一边用口哨联络。林闯潜水过来,手里攥一只湿淋淋的空钢笔:“人在下游,被浪卷走,笔却留下了。”
娜塔莎撕下衬裙包扎伤口,声音发颤:“笔在,她就不会走远。”众人沿水道搜索,呼喊被芦苇吞没,只剩水鸟凄厉回应。
八 涡流
忍冬确实被浪卷走。她不会泅水,呛了几口浑水后,抓住一根漂来的桅杆,顺流而下。不知漂了多久,被斜伸的柳树根挂住。她爬上岸,浑身泥水,左腿被苇茬划开一道口子,钻心地疼。
四野茫茫,不辨方向。她把空钢笔咬在嘴里,撕下袖子扎紧伤口,拖着腿往北走。太阳升至中天,晒得苇叶发亮,水汽蒸腾,像一口巨大的蒸锅。
忽闻前方有小孩哭声。忍冬伏地爬过去,见一个约五六岁的男童陷在泥沼,胸口已没至腋。她折根芦苇递过去,男童抓住,她奋力后拽,自己也陷下半条腿。
危急间,一根扁担伸来,将两人拖出泥沼。来人是个驼背老渔夫,皮肤黝黑,眼眶被风吹得通红。老渔夫不会说整句官话,只反复比划“船——避——鬼子”。忍冬听懂,随他钻进一道隐蔽水道,那里停着一只半月形“划子”,覆着苇帘。
九 纸船
老渔夫给忍冬煮一锅鲫鱼汤,汤里漂野葱,味道腥甜。忍冬用刺刀削扁一根柳枝,蘸着黑泥,在旧报纸空白处画“忍冬毒”分子式,折成小船,放进汤碗。纸船吸饱汤汁,渐渐沉下,像一朵凋谢的金银花。
傍晚,老渔夫摇船,把她送到苇塘北缘,指远处炊烟:“雄——县——八——路。”忍冬道谢,把空钢笔留给他作纪念。老渔夫咧嘴笑,露出三颗黄牙。
十 雄县
夜幕降临,忍冬一瘸一拐走进雄县交通站。站里只有一名十六岁的通信员,正用干电池收音机收延安新闻。见她进来,小伙子先是一愣,随即欢呼:“是‘忍冬’同志!”
他打来清水,给她包扎伤口,又把情况电报军区。不到两小时,军区派骑兵班赶来,领头的参谋递给她一只油布包:“保定地委急件,请你亲手带回。”
忍冬打开,里面是新版“平津保交通图”和一份《对敌夏季政治攻势提纲》。她把自己脑中“忍冬毒”配方默写在油纸上,一并封好。
十一 重逢
第二天晌午,林闯、麻小六、小梅子、娜塔莎也抵达雄县。原来他们循着老渔夫指的方向,一路找来。五人相见,悲喜交集。小梅子扑进忍冬怀里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娜塔莎肩膀伤已消肿,她打开铝盒,把最后两支盘尼西林递给忍冬:“你腿伤化脓,得立刻注射。”忍冬推辞:“留给重伤员。”
林闯拍板:“听医生的。”他掏出一把德国造驳壳枪,枪柄刻“春雷”二字,递给忍冬:“军区让我转交,枪号3618,正好配你。”
忍冬接过枪,抬头望天,乌云翻滚,像无数匹脱缰的马。她轻声道:“夏雷引,百花杀。”
十二 归队
两日后,军区派来运输队,把五人接往保定。沿途高粱已抽穗,绿浪无边。傍晚,队伍穿过一片油菜花田,金黄耀眼。
忍冬下马,摘一枝油菜花,别在耳后。她左腿伤未痊愈,走路微跛,却觉得大地从未如此结实。
远处传来第一声夏雷,轰隆隆滚过天际,像巨大的鼓点。
她回头,对众人笑:“听见吗?春天谢幕,夏天开幕。”
雷光闪过,照出她眸里两团小火,映着无边绿野,像两粒不肯熄灭的星。
【第四十章 终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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