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更的梆子声刚过,京城的胡同里便只剩巡夜兵丁的脚步声,踏在青石板上,“笃笃”地荡开,又被厚重的朱门高墙吞没。林辰缩在城隍庙的廊柱后,借着香烛的微光翻看那本紫檀账册,纸页泛黄发脆,墨迹却依旧清晰,每一笔都浸透着民脂民膏——仅去年冬天,沈家就通过虚报盐引损耗,克扣了二十万斤官盐,转手高价卖给私商,利润悉数流入内库与沈家腰包。
“好个‘累世忠良’。”林辰低声冷笑,指尖划过“刘公公”的名字,账册上记着三月初六,沈明轩送了十箱“岭南特产”到内务府,后面用小字注着“盐引配额加三成”。他将账册塞进贴身的布袋,又摸出母亲的信,信纸边角已磨得发亮,最后一页写着“若我不测,寻御史张大人,唯有他敢触龙鳞”。
张御史……林辰在心里默念。他白天在茶馆听茶客闲谈,说御史张启年是个硬骨头,上个月刚参了户部侍郎一本,说他在漕运里掺私货,虽被皇上压了下来,却在京中得了个“铁笔张”的名号。只是张府戒备森严,寻常人根本近不了身,更别说递信了。
天蒙蒙亮时,林辰混在送菜的队伍里,绕到张府后巷。灰墙高耸,墙角爬满枯藤,唯有一个小小的角门虚掩着,供下人出入。他蹲在对面的柴草堆后,看着杂役进进出出,心里渐渐有了主意。
午时刚过,一个提着食盒的小厮从角门出来,脚步匆匆往街角的酒楼去——看打扮是去给张大人买点心。林辰瞅准机会,装作踉跄的醉汉撞过去,食盒“哐当”落地,里面的糕点滚了一地。
“你瞎了眼!”小厮急得跳脚,伸手就要推搡。林辰顺势抓住他的手腕,压低声音道:“我有沈府的密信,要给张大人,事关盐务舞弊,你若通报,必有重谢。”
小厮愣住了,脸上闪过惊慌,显然听过“沈府”的名头。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,咬咬牙道:“跟我来!”
两人绕到后巷深处,小厮从怀里掏出个空的茶叶罐:“把信放进去,我给大人送点心时偷偷带进去。但你得保证,这事绝不能牵连到我!”林辰将账册里最关键的两页纸撕下来,连同母亲的信一起塞进茶叶罐,又摸出块碎银递过去:“事成之后,另有厚报。”
小厮接过茶叶罐,揣进怀里,捡起地上的糕点胡乱塞进食盒,快步往角门去。林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,心里像揣了块烙铁,烫得人坐立难安。他不知道这步棋走得对不对,更不知道张启年敢不敢接这烫手山芋。
等待的日子像熬药,漫长而焦灼。林辰不敢回客栈,白天装作挑夫在街上游荡,夜里就躲在城隍庙,听着香客的祈祷声入眠。第四天头上,那小厮终于又出现在后巷,塞给他个油纸包,转身就走,连头都没回。
油纸包里是半块梅花糕,下面压着张纸条,字迹苍劲有力:“初七亥时,月洞门见。”
初七正是明日。林辰捏着纸条,指腹摩挲着那几个字,突然觉得城隍庙的香烛味里,竟透出几分希望的暖意。
亥时的张府后巷,月色如水,洒在青石板上泛着冷光。林辰准时走到月洞门旁,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,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,面容清癯,眼神锐利,颔下三缕短须,正是张启年。
“林先生?”张启年拱手为礼,声音压得极低,“那两页账册,张某已经看过了。”他目光扫过林辰,见他虽衣衫陈旧,眼神却坦荡,不由多了几分信任,“只是沈府势大,与内务府勾连甚深,仅凭两页纸,恐难撼动。”
“大人请看这个。”林辰解开布袋,将整本账册和剩余的信件递过去,“这是沈府近五年的盐务暗账,还有沈明轩与刘公公的交易记录。我母亲当年便是因发现此事,才遭灭口。”
张启年接过账册,借着月光飞快翻阅,脸色渐渐凝重,手指捏得账册边缘发白:“好个沈家!竟敢如此明目张胆!”他合上账册,看向林辰,“你可知,这东西若交上去,你我都可能人头落地?”
“晚辈不怕。”林辰挺直脊背,“我本是死过一次的人,能为母亲报仇,能让百姓少受些盘剥,死亦瞑目。只是连累大人……”
“食君之禄,担君之忧,何谈连累?”张启年打断他,眼神坚定,“这沈家和内务府勾结,盘剥盐利,早已天怒人怨。上个月保定府闹盐荒,百姓易子而食,朝廷拨下的赈灾盐,竟被他们扣在半路,高价倒卖!张某早就想参他们,只是苦无实证。”他将账册揣进怀里,“你且找个地方藏好,待我将证据整理妥当,便进宫面圣。”
“大人三思!”林辰急道,“皇上未必知晓其中详情,万一走漏风声……”
“我自有分寸。”张启年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这几日京中不太平,你多加小心。若我三日未传消息,你便带着剩余证据,去江南找巡盐御史李大人,他是我的门生,定会帮你。”说罢,他转身回了府,月洞门轻轻合上,仿佛从未有人来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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