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队部的油灯熬到后半夜,灯芯结了朵小灯花,“啪”地炸开,把杨靖眼前的黑陶罐映得发亮。
他蹲在长凳前,最后一遍用砂纸打磨罐身——这是他今早去后山砍了段老榆木,找李木匠连夜箍的,罐口刷了层黑亮的桐油,罐身用红漆描着“无名者”三个大字,漆水还沾着松香味儿。
“小靖,你这是要干啥?”张大山掀开门帘进来,棉鞋上沾着雪渣子,“往年就三个罐,勤耕、代劳、进步,咋突然多了个黑不溜秋的?”他凑过去瞅,粗手指差点蹭到未干的漆,被杨靖笑着拍开。
“叔,这罐是给没留名的人。”杨靖把陶罐轻轻搁在灯台下,原来的三个瓦罐分列左右,黑罐像个新入伙的小兄弟,“您记不记得上个月,二柱家的猪跑了,是谁半夜摸黑给撵回来?前儿王婶子家的柴火垛漏雨,是谁趁夜给苫了层塑料布?”他指节敲了敲黑罐,“这些事,当事人没往红榜上登,没找评委会要分。”
张大山挠了挠后脖颈,粗布棉袄窸窣响:“可这分……咋算?”
“不算谁的,算咱屯的。”杨靖站起身,油灯把他影子投在墙上,比去年刚重生那会儿结实多了,“系统说最后一分在人心未至处,我琢磨着,人心要是能自己长出豆来,那才是真的分。”
张大山还想问,外头传来脚步声。
小石头娘裹着蓝布头巾进来,怀里揣着个布包,见了黑罐眼睛一亮:“哟,这罐新鲜!”她掀开布包,里头是攒了半月的黄豆,每颗都洗得透亮,“我家小石头说,昨儿他帮铁柱哥拾麦穗,铁柱哥非塞给他半块烤红薯——这事儿没记工分,该投这儿不?”
“该!”杨靖笑着给她搬了个板凳,“婶子您坐,等会儿人齐了就开始。”
陆陆续续有人进来。
王老拐缩着脖子溜进来,手里攥着颗黄豆,指节冻得通红;李翠芬抱着娃,娃手里也捏着颗豆,口水把豆泡得发亮;刘会计扶着眼镜,夹着本磨破边的账本,扫见黑罐时镜片闪了闪。
等长条凳坐满了,杨靖清了清嗓子:“今儿是年终最后一回评选,还是老规矩,每人四颗豆——前三颗投给勤耕、代劳、进步,最后一颗……”他指了指黑罐,“愿意投给没留名的善事儿,就放这儿。”
台下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。
“投黑罐能换工分不?”“没名儿的咋记?”“小靖这是要唱哪出?”杨靖也不急,抄起根高粱秆敲了敲黑罐:“换不了工分,换不了粮票,就换个理儿——咱屯的好,不全在红榜上,更在咱心里头。”
人群静了。
小石头娘第一个起身,她的黄豆在指缝间滚了滚,前三颗“叮叮”落进勤耕罐,最后一颗悬在黑罐上方。
她望着罐身的“无名者”,忽然笑了:“上月我家漏雨,是东头赵婶子悄悄给送了草帘子——她没说,我也没问。”豆粒落进罐里,脆响像敲在人心上。
王老拐紧跟着站起来,他的手直抖,前三颗豆撒了两颗,蹲下去捡时额头碰在桌角,“哎呦”一声。
杨靖要扶他,他摆了摆手,把最后一颗豆郑重放进黑罐:“春上我家娃饿肚子,有户人家往窗台上搁了半袋苞米碴子……到今儿都没找着是谁。”他抹了把眼睛,“这豆,替我娃投的。”
李翠芬的娃突然挣下地,攥着豆往黑罐跑,奶声奶气:“奶奶说,给隔壁瞎眼太婆送粥的,是妈妈!”李翠芬脸腾地红了,追过去要抱娃,娃却把豆塞进罐里,脆生生喊:“妈妈是无名者!”满屋子人都笑了,李翠芬抹着眼泪笑,杨靖也笑,看系统面板上隐藏任务的进度条“唰”地爬到99%。
投票从傍晚持续到月亮爬上老槐树。
有人投豆时轻轻说句“帮张叔家挑水没留名”,有人摸着黑罐说“给老李家送药没留名”,更多人不说话,就那么把豆一放,转身时眼睛亮得像星星。
开罐那天,大队部挤得水泄不通。
刘会计戴着老花镜,一颗一颗数黑罐里的豆,数到第五十颗时手开始抖,数到第六十七颗时“啪”地合上账本:“小靖,这比勤耕罐还多二十颗!”他推了推眼镜,“可这分……该记谁头上?”
杨靖站在灯台下,影子被油灯拉得老长:“不记谁头上,记咱屯头上。”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“我用集体信用基金换了一百条毛巾,每条都印着‘平安屯·共荣’——这六十七颗豆,换的是咱屯的体面。”
人群炸开了。
小石头娘捧着毛巾,指腹蹭过绣字,突然哭出了声:“我娘不识字,可她说这字印在心上了……”张大山的儿子抢过毛巾往家跑,边跑边喊:“爹!咱有新毛巾了!”
第二天天没亮,杨靖去队部取农具,远远见张大山裹着旧棉袄蹲在冬储窖前。
他扛着铁锹走过去:“叔,您这是?”张大山搓了搓手,耳尖通红:“往年这活没人愿干,冷得骨头缝儿都疼……”他指了指怀里的毛巾,“昨儿夜里我盯着这字看了半宿,琢磨着黑罐里……说不定有我一粒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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