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业十一年,岁在乙亥,对于匍匐在大隋王朝最后的余晖下的亿万黎庶而言,是浸透了血泪与绝望的一年。连年的征伐、无休止的徭役、层叠不穷的苛捐杂税,早已榨干了民间的最后一丝膏血。户口逃亡者十之五六,荒野白骨累累,而啸聚山林的“盗贼”则如雨后的蝗虫,剿之不尽,扑之复起。面对这糜烂至极、几乎失控的局势,深居九重的隋帝杨广,非但没有反思绥靖,反而下达了一道堪称荒谬的诏令:强制百姓尽数迁入城内居住,田地就近分配,并要求自郡县以至驿亭、村坞,皆需修筑城堡,试图以这种坚壁清野、画地为牢的方式,来禁锢已然沸腾的民怨,维系那摇摇欲坠的统治。这道诏令如同最后一根稻草,压垮了无数本就艰难求生的家庭,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,烽火反而在更为广阔的土地上蔓延开来。
上谷,贼帅王须拔悍然自称“漫天王”,立国号“燕”,公然与隋室分庭抗礼;魏刀儿则号“历山飞”,部众拥十余万,北连突厥以为奥援,南寇燕赵之地,铁蹄所至,州县震恐。卢明月再度聚拢十万之众,寇掠陈、汝,声势复炽。而在城父,一个名叫朱粲的小小县佐史,因罪亡命,竟也聚众起事,自称“迦楼罗王”,其部众号“可达寒贼”,凶残暴虐尤甚,转掠荆、沔及山南诸郡县,所过之处,竟行屠灭之策,鸡犬不留,唯余白地,其行径令人发指。大隋的版图之上,已是千疮百孔,烽烟四起。
然而,对于志得意满、仍沉浸在“四夷宾服”幻梦中的杨广而言,大业十一年,更是其帝王尊严被践踏得体无完肤的一年。
八月,杨广不顾国内糜烂,再次巡游北塞,意图向突厥展示天朝威仪。初八,行驾正逶迤于塞外雄浑而苍凉的山川之间,一场巨大的危机骤然降临,突厥始毕可汗亲率骑兵数十万,如草原上骤起的风暴,意图突袭天子车驾!幸得嫁与突厥的隋室宗女义成公主,心向故国,冒险抢先遣使告变。
十二日,惊惶失措的车驾如同丧家之犬,仓皇驰入雁门郡城。十三日,突厥铁骑便如乌云压城,将雁门围得水泄不通。城中君臣上下,惶怖不可终日,匆忙间拆毁民屋以充守御之具。雁门城中兵民十五万,存粮仅能支撑二十日。更可怕的是,雁门郡所属四十一座城池,在突厥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下,竟被接连攻陷三十九座,唯余雁门、崞县(由齐王杨暕率后军驻守)苦苦支撑。
突厥集中兵力,对雁门发起一波猛似一波的急攻,流矢甚至射到了杨广的御座之前!这位平素威严莫测、刚愎自用的帝王,此刻竟吓得魂飞魄散,抱着幼子赵王杨杲失声痛哭,双目尽肿,哪还有半分天子气度?
危难之际,群臣意见纷纭。左卫大将军宇文述劝皇帝挑选数千精锐骑兵,冒险溃围而出;纳言苏威则坚决反对:“据城坚守,我方尚有余力;轻骑突围,正是突厥所长。陛下乃万乘之尊,岂可轻蹈险地!”民部尚书樊子盖也泣血劝谏:“陛下若乘危侥幸,一旦狼狈失据,追悔何及!不如据坚城以挫其锐气,同时坐镇征调四方兵马入援。陛下若能亲抚将士,明告不再征讨高丽,并厚悬赏格,必能人人自奋,何愁危局不解!”
内史侍郎萧瑀(皇后萧氏之弟)更是献上关键之策:“突厥习俗,可贺敦(可汗之妻,此处指义成公主)可参与军谋。义成公主既以帝女身份和亲,必依仗大国为援。若遣一使者告知困境,即便无益,也无大损。再者,将士们此刻最担忧的,是陛下脱困之后,又会重启辽东之役。若陛下能明发诏书,宣告赦免高丽、专讨突厥,则众心安定,必能人自为战!”
虞世基也趁机劝说加重赏格,并下诏停止辽东之役。走投无路的杨广,不得不一一采纳。他亲巡城防将士,许下重诺:“努力击贼!若能保全,凡在行阵者,勿忧富贵,朕必不使有司弄刀笔克扣尔等勋劳!”随即下令:“守城有功者,无官直接授予六品官,赐帛百段;有官者依次超级进阶!”使者往来慰劳,相望于道。一时间,守军士气大振,昼夜拒战,死伤虽众,却顶住了突厥的猛烈攻势。
二十四日,诏令天下募兵,守令竞相赴难。在这纷至沓来的援军中,有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,他就是太原留守李渊的次子:李世民。他应募隶属屯卫将军云定兴麾下,敏锐地洞察到敌我形势,向云定兴献策:“始毕敢举兵围天子,必是断定我仓促间无法组织大军救援。我军应昼则广布旌旗数十里不绝,夜则钲鼓相应,制造疑兵,使虏寇误判我救兵大至,必望风遁去。否则,彼众我寡,若其全军来战,我军必不能支。”云定兴采纳其议。同时,杨广也秘密遣使向义成公主求救。公主得讯,依计遣使告始毕可汗“北边有急”。恰在此时,东都及诸郡援军也已抵达忻口。
九月,十五日,在各种因素作用下,始毕可汗终于解围而去。杨广派人侦察,见山谷空旷,已无胡马,这才惊魂稍定,遣两千骑兵追击,至马邑,俘获突厥老弱二千余人而还。一场险些颠覆帝国中枢的巨大危机,总算侥幸度过。但经此雁门之围,杨广的帝王威严扫地,内心的恐惧与猜忌也愈发深重。
与杨广的“龙困浅滩”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李渊的“鱼入大海”。
此前,李渊被任命为山西、河东抚慰大使,承制黜陟选补郡县文武官,并负责征发河东兵讨捕群盗。这一任命,如同将猛虎放归山林,赋予了李渊在山西、河东地区极大的军政权力。他行至龙门,便遇贼帅母端儿来犯,李渊沉着应战,亲自射杀数十人,一举破敌,展现出不俗的军事才能,初露锋芒。
而在十二月,民部尚书樊子盖受命征讨绛郡贼帅敬盘陀等人。樊子盖手段酷烈,不分善恶,自汾水以北,将村坞尽数焚毁,对投降的贼众也一律坑杀。如此暴行,非但未能平息匪患,反而激得百姓怨愤滔天,更加紧密地聚拢为盗,局势愈发不可收拾。
杨广见状,只得下诏以李渊替代樊子盖。李渊一改樊子盖的酷烈作风,对来降者,皆引置左右,推诚以待。由是贼众闻风,纷纷归降,前后达数万人。其余党羽则散入他郡。李渊此举,不仅迅速稳定了河东局势,更在无形中收揽了人心,积蓄了力量,为他日后晋阳起兵,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
一困一兴,一天子一臣子,在这大业十一年的岁末,命运的轨迹已悄然分野。北方的突厥之患暂解,但帝国根基的崩塌声,已愈发清晰可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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