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至那一处被烧毁的山村时,空气里还残留着湿漉漉的炭灰味,混着新翻泥土的腥气,直往鼻腔里钻。
林昭然停下脚步。
原本供奉着“光母”泥塑的小庙只剩几根焦黑的房梁,歪七扭八地戳向天空。
废墟中央,不知是谁搬来了一块未经打磨的青石,粗糙得像是刚从山崖上硬生生凿下来的。
碑上无名,只用最硬的铁凿刻了四个大字:问者无名。
几个穿着开裆裤的垂髫童子正围在碑前,手里攥着烧剩下的木炭头,在那石碑背面涂涂画画。
“阿嬷说,去年大家伙儿把庙烧了。”一个挂着鼻涕的小童一边用力在石头上划拉,一边吸溜着鼻子,“阿嬷说,真神仙不吃香火,只吃问答。”
林昭然目光落在那碑背上。
那里歪歪扭扭地写满了炭字:“为什么天会黑?”“为什么麦子往下长?”
一个小女娃提着破木桶过来,把水泼在碑面上。
哗啦一声,黑色的炭水顺着石纹淌下来,那个关于天黑的问题瞬间消失不见,石面重新变得湿润而干净。
“写了又洗,洗了再写。”小女娃甩了甩手上的水珠,“碑要是记住了,人就不用记啦。”
林昭然藏在袖中的手指猛地蜷了一下。
指甲掐进掌心,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。
这是“问洗碑”之法,是当年她在私塾为了教那些脑子慢的盲童记事,特意想出来的笨法子。写一遍,摸一遍,洗一遍,记在指尖的触感里。
如今,这救命的法子成了孩童的戏耍。
她没有上前纠正,甚至连脚步都没挪动半分。
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废墟外,看着那些孩童在她的“神坛”尸骨上嬉笑怒骂。
她解下腰间一直随身带着的那个灰布包。
布结有些死,费了点劲才抠开。
里面是一捧红褐色的干土,那是从南荒带出来的,带着那边的热毒和贫瘠。
当年她教孩子用这土在晒场上画‘问线’,雨一淋,赭光浮起,像一条不会干涸的河。
她手腕一倾。
红土簌簌落下,撒在青石碑那满是杂草的基座上。
风一卷,土粒便散进了周围的野地里,瞬间分不清哪是南荒的土,哪是中原的泥。
尘归野,神归人。
她转身,草鞋踩过碎瓦,发出咔嚓一声脆响。
野寺的窗纸破了大半,夜风灌进来,吹得烛火发疯似的乱颤。
程知微宿在廊下的草铺上,翻身时,听见大殿里传来细碎的读书声。
他披衣起身,透过窗棂的缝隙往里瞧。
几个小沙弥混着逃难来的孤儿,正围着一卷残破不堪的书册。
烛火太暗,他们手里却都捏着一块打磨得极薄的碎陶片,调整着角度,硬是将那一点如豆的烛光,聚成了一束雪亮的白芒,死死钉在那书卷上。
“这又是谁写的文章?”程知微推门进去,佯作不知。
“不知道。”领头的小和尚头也没抬,正用手指费力地辨认着被虫蛀缺的字,“师父说是捡来的,没头没尾,只知道这上面全是问句。”
程知微凑近了些。
那泛黄的纸页上,墨迹早已晕染,但那股子力透纸背的锐气却遮不住。
“凡有血气,皆可入教;凡有心窍,皆可发问。”
这墨痕的锐气……和当年她钉在国子监仪门上的那份一样。”他喉结动了动,“原来真是她写的。”
后来这文章成了禁书,没想到被民间辗转抄录,传到这里,连作者的名字都抄丢了,只剩下了这硬邦邦的道理。
一个盲眼的小童忽然伸出手,指腹压在那行字上,慢慢地摩挲。
旁边的孩子立刻压低声音,凑在他耳边念:“学无贵贱,问无尊卑。”
盲童的手指颤了一下,像是触到了滚烫的炭火。
程知微袖袋里的手紧紧攥着那枚旧陶片,边缘锋利的棱角割得指腹生疼。
他本想拿出来,告诉他们这文章是谁写的,告诉他们这陶片该怎么用才更聚光。
但他最终只是松开了手。
轰隆——
夜半的雷雨说来就来,一阵狂风卷过,殿内的烛火噗地灭了。
大殿陷入死寂的黑暗。
程知微刚想掏火折子,却听见孩子们那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。
“别慌,月亮出来了。”
雨后的云层裂开一道缝,清冷的月光泼洒进来。
十几块陶片同时举起,调整,偏转。
刹那间,十几道微弱的月光在黑暗中交织、折射,最后竟汇成了一片蒙蒙的亮斑,重新照亮了那卷残书。
程知微倚着廊柱,只觉得眼眶发热。
她从不立庙,也不许人跪拜。
可她硬是让这千千万万个不识字的孩子手里,都握住了一盏吹不灭的灯。
江边的风又腥又硬,吹得人脸皮发紧。
柳明漪裹紧了身上的粗布衣裳,沿着河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。
几个渔妇正坐在礁石后面补网。
她们的网有些怪,每隔三尺的网结上,都嵌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陶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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