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属吏来报,砖上的青苔竟爬出“无名”二字。
程知微蹲下身,指尖拂过苔痕,笑出了声:“不是天示,是地听久了,自己长出的话。”
此时柳明漪正立在边州县衙外。
昔日烧讲义的空地,如今铺着灰陶片小径,通向一面青砖墙。
墙下围了群人,有老妇用陶勺舀水,水珠滴落时清脆如磬;有孩童用树枝划地,水写的“?”字在日头下渐渐干涸,可总有人蹲下来,再写一遍,指尖沾泥,动作虔诚。
“老丈,这墙叫什么?”她听见稚子的声音。
“叫‘问墙’。”守墙的老吏拄着拐杖,忽然僵在原地——墙角的泥里,半埋着柄陶勺,勺柄的包浆和他在卷宗里见过的南荒遗物一模一样。
他刚要弯腰,被个扎羊角辫的女娃拦住:“不能挖!这是‘喝水的人’留的,挖了泉就不暖了。”
老吏的手悬在半空。
他摸了摸腰间的官印,那方跟了他三十年的铜印,此刻烫得慌。
末了,他轻轻将官印放在墙根,转身时衣摆扫过陶勺,溅起几点泥星,落在鞋面上,凉而黏腻。
柳明漪藏在树后,看着这一幕。
她解下鬓间的银线,系在墙角的荆棘上——风过时,银线轻轻颤动,像先生当年讲学时,指尖点过竹简的节奏,细微却清晰。
裴怀礼在山中抄《问录》的第七日,听见南荒的泉声突然变急,水击石壁,声如裂帛。
他搁下狼毫,从沈砚之旧印匣里取出最后一片灰陶,磨成粉混入墨中。
桑皮纸上的字迹泛着幽蓝,那是陶粉里的萤火残迹,墨未干时,还能嗅到一丝窑火的焦香。
抄完最后一句“问不可止”,他揣着纸卷直奔南荒。
泉边的石头还带着日头的余温,他将纸页铺平,看暮色漫过“止”字的最后一笔,墨色渐隐于暗影。
裴怀礼躲在草庐里,听着雨水打在纸上的声音,像先生当年翻书时的轻响,一页一页,缓慢而庄重。
次日清晨他去看,石头上只剩一片泥,可泉底的沙粒却泛着微光——那是墨字溶进了水里。
三日后,村妇阿秀用泉水酿酒。
酒坛开封时,满院都是淡蓝的光,空气中浮着细小的光尘,入口微甜,喉间却有一股暖流直抵心腹。
喝了酒的老丈拍着腿笑:“我梦见个提陶罐的人,说‘别叫我的名字’。”阿秀擦着坛子笑:“管他是谁,这酒喝着暖,像有人在心里点了盏灯。”
孙奉奉诏南下时,带了御赐的香烛。
可到了南荒,他只看见窑冷泉涌,几个孩童在泉边玩沙。
“小娃,”他蹲下来,“这附近可有先人之冢?”
“冢是啥?”女娃歪着头,手指蘸水在石上画了个圈,“阿婆说这里只有水,水会记着该记的。”
孙奉望着泉底的沙纹,忽然在崖壁的藤蔓间看见了一点反光。
他扒开藤蔓,一片焦黑的陶片嵌在石缝里——那是当年沈砚之死后,林昭然用他的骨灰烧的瓮,后来被野狗撞碎,她捡了残片嵌在崖上,说“让风替他听‘问’”。
此刻藤根缠着陶片,像在护着什么。
孙奉伸手去摸,陶片突然发出轻鸣,像极了先生当年用竹枝在他掌心写“问”时的声音,那触感仿佛又回来了,微痒而深刻。
他跪下来,额头抵着石壁,眼泪砸在藤叶上——原来最执着的追寻者,终于明白,不立之碑,才是最高的碑。
秋深时,程知微奉诏巡视州县。
他骑着青骓出了城门,官道上的青石板不知何时换了模样——灰陶片铺成的路蜿蜒向前,每片陶片被马蹄踏过,都泛起幽蓝的光,像一条会呼吸的脉。
雨水渗入缝隙时,发出轻微的“滋”声,如同大地在低语。
“这路……”他勒住马,问路边的货郎。
货郎擦着汗笑:“前年开始有人铺,说陶片透水,雨大时不积泥。您瞧,”他弯腰捡起一片,“背面还刻着道道,像字又不像字。”
程知微接过陶片。
暮色里,陶片上的刻痕泛着微光——正是“问”字的竖钩。
他抬头往前看,陶片路消失在秋雾里,却又在雾的那头若隐若现,像谁提着灯,往没路的地方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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