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怀礼是在晨雾漫进来时到的。
他青衫上还沾着露水,怀里却抱着卷半湿的绢帛。
“我把《问录》抄在陶粉墨里了。”他蹲在窗下展开绢帛,晨光透过窗纸,在墙上投出层层叠叠的“问”字,墨迹遇湿微散,如雾中游鱼,又似风中絮语,“遇水就散的字,反而能跟着溪水跑,爬上山坡,钻进鱼肚子。”一阵风卷来,绢帛忽的飞起,缠在陶窑烟囱上,像面褪色的旗。
林昭然望着那面“旗”,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口松了。
她能听见阿元在数陶片,一枚接一枚,声音清脆如豆落铜盘;柳明漪在理纱线,指腹摩挲丝缕的沙沙声,像春风拂过桑林;孙奉在擦陶泥,布巾摩擦粗面的滞涩感仿佛也能传到指尖;裴怀礼在摸窑壁,掌心蹭过焦土的触觉,像是在读一部无字碑。
这些声音混着晨雾里的鸟鸣,像首没词的歌。
雾最浓的时候,阿桃突然按住她的手腕:“先生的脉...轻了。”
林昭然想笑,可嘴角刚动,就有湿意从眼角渗出来。
她望着草庐外的陶窑,烟囱上的绢帛还在飘,像谁在对风说些什么。
潮声又起了,比昨夜轻,却更绵远,裹着渔村的鸡鸣、学堂的书声、城墙下的砖鸣,还有千万个“问”字在天地间游走的声音——那声音起初如蚁行于叶,继而汇成溪流,终至奔涌如海。
她的呼吸慢慢变成了潮声的一部分。
阿桃仍攥着她的手,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,掌心的温度却始终未散。
柳明漪取来温巾,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湿痕,帕角绣的“问”字已被泪水晕开,颜色洇成一片淡墨。
孙奉没说话,只是将那块印着童手掌的陶泥,轻轻搁在她枕畔,动作谨慎得像安放一块遗骨。
裴怀礼站在阴影里,良久,才缓缓伸出右手,覆上她手背的老茧。
两人指尖同时轻颤了一下,像两片落叶撞进了同一道溪流。
这些温度,比光暖,比火久。
晨雾渐散时,林昭然感觉有片云飘进了草庐。
她望着弟子们模糊的身影,忽然想起沈砚之当年在陶窑前说“此等狂器当碎于阶下”,可他不知道,碎了的不是陶,是他心里那道铁幕。
最后一缕雾掠过眉梢时,她的唇动了动。
阿桃凑近些,听见极轻的气音,像风吹过空陶罐:“...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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