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昭然指尖还留着阿桃掌心的温度。
芦管蘸水的凉意刚在她掌纹里洇开个“问”字,她便动了动小指——这是她如今唯一能使唤的关节。
阿桃哭红的眼立刻凑近些,见她指尖在自己掌心轻轻划,像春蚕食叶般细碎,末了收笔时,指腹在“口”字框右下角重重一点。
“归?”阿桃声音发颤,把掌心凑到月光下看,水痕已渗进皮肤,在掌纹里洇成团模糊的雾,“先生是说...要归家?”
林昭然闭了闭眼。
归,不是回南荒草庐,不是回她长大的破瓦巷——是那些被她揉进陶土、绣进纱线、刻进砖缝的“问”字,终于要自己走了。
她感觉有咸湿的风从草庐缝隙钻进来,裹着崖下渐涨的潮声,比往日重了三分;鼻尖似嗅到海盐与腐草混合的气息,耳中浪头拍崖的节奏也变了调,不再是三长两短的旧律,而是持续低沉的闷响,如同巨兽在海底喘息。
柳明漪猛地抬头,鬓边银簪一闪,映着窗外越积越厚的乌云。
“这潮声不对,像要漫上村道。”她霍然起身,竹帘哗啦一响,“阿元,去崖边看看!”
阿元抄起斗笠冲出去时,林昭然听见他的木屐啪嗒啪嗒踩过湿草径,渐渐被浪声吞没。
约莫半盏茶工夫,草庐外传来此起彼伏的人声:老妇喊“快搬灰陶片”,孩童应“我去拿窑边的碎块”,还有阿元的吆喝:“小心别碰着刻‘问’字的那批!”
柳明漪跪回草席边,替她把被角往腋下拢了拢:“村人记着您教的法子,用陶片铺路引水。去年洪灾时试过,陶片耐泡,水退了还能留着。”她的手指抚过林昭然手背的茧,“您看,他们连‘谁领头’都不问了,挑最大的陶片,搬最沉的石块,跟自家屋漏了要修房似的自然。”
林昭然能想象那画面:渔村的青壮举着火把,老幼捧着陶片,沿着往年水线铺出弯弯曲曲的径。
热气从泥地上蒸腾而起,混着焦土与湿陶的气息;火光跳跃间,陶片上的“问”字被映得发亮,有的正着,有的倒着,有的叠在一起——可这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他们的脚知道往哪走,手知道该搬哪块,连刚会走路的小娃都颠颠儿跟着,往泥里按了个歪歪扭扭的手掌印,泥浆溅上小腿,凉而黏腻。
后半夜,潮声突然拔高,像谁在海底下扯了根弦。
阿桃攥着她的手往草庐外望,只见月光被云遮了大半,崖下却有星星点点的光在动——不是火把,是陶片上的“问”字在发光。
幽蓝微芒浮于泥面,随露水轻颤,如星子坠地。
林昭然想起裴怀礼说的“萤灰掺泥”,原来那些被窑火烧裂的陶罐,碎成渣也没忘了藏点光。
她记起去年秋夜,曾见他蹲在窑边,往碎陶里拌了些青粉,说是北地坟场边采的萤灰,遇湿能微光半宿——原是为防孩童踩空备的记号。
“潮退了!”阿元的喊声响在草庐外,带着股子雀跃,“水顺着陶片路流进滩涂了!您猜怎么着?那些陶片嵌进泥里,跟长在地上似的!”他掀帘进来时,裤脚全是泥,手里攥着块陶片,“村头王阿婆说,这路是自己长出来的,像春天抽芽的藤。”
林昭然望着那陶片,“问”字的竖钩被磨得圆润,倒像朵开在泥里的花。
她忽然想起初到南荒时,阿元攥着霉饼说“我想学认字”,柳明漪捏着断针说“绣娘的手不该只绣花鸟”,孙奉缩在假山后说“奴才想知道为什么”——那时他们要的是光,现在他们自己成了光。
天快亮时,雾中隐约传来脚步声,不是木屐,也不是赤足踏泥,而是皮靴碾过碎石的钝响。
阿桃警觉地望向门外:“有人……还是夜里来的?”
帘子一掀,寒气卷着烟尘扑进来,孙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肩头落满灰霜,靴底沾着焦土,袖角飘着烟火气:“程大人差人送了信来。”他蹲在草席边,从怀里摸出块烤焦的陶泥,“说是在废村见着个娃,用炭笔教盲弟认‘?’字。程大人给了他陶粉,那娃倒带着全村小娃,用泥手在墙上拍了一片‘问’字。”他把陶泥放在她掌心,“您闻闻,还带着泥里的潮气呢。”
林昭然指尖摩挲着陶泥表面的凹痕,那是孩童的指印,粗糙而温软,仿佛还存着拍打时的余震。
孙奉又从另一个袖袋里掏出截焦黑的纱线:“政事堂旧址着火了,烧的是新宰相要拆的旧梁。火起时风向变了,火星子倒把梁下的空心砖点着了——”他喉结动了动,“风穿孔而出,呜呜咽咽像极了诵经声。偏那砖上有旧刻槽痕,气流过处竟成音律,守卫听得脊背发凉,都说那是百年前被诛儒生临刑前念的《问礼篇》,一声比一声高,最后竟似千万人在吼‘谁定礼!’”
柳明漪突然轻笑一声,从随身锦囊里摸出枚银针:“我在北地客栈听了一夜。隔壁两个妇人抱着块无字帕哭,哭着哭着倒问开了——‘他死前说冷吗?’‘他有没有喊我名字?’”她把银针轻轻插在草庐竹壁上,针尾系的丝线垂下来,晨风吹过,丝线微微震颤,发出极细的嗡鸣,像极了人心深处那一声未出口的叩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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