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桃的指尖还沾着林昭然眼角的湿意,那声“走”刚散在晨雾里,便觉掌下的温度正在抽丝剥茧般退去。
她慌忙去探脉门,指腹触到的不再是熟悉的轻缓跳动,只余一片凉透的静。
“先生?”她声音发颤,另一只手去推林昭然垂落的胳膊,“先生醒醒,阿桃给您温了姜茶……”
柳明漪的温巾停在半空。
帕角那团被泪水晕开的“问”字,此刻像滴沉进潭底的墨,正缓缓洇散。
她轻轻覆住阿桃颤抖的手背:“阿桃,先生的手凉了。”
孙奉怀里的陶泥“啪”地掉在草席上。
那枚童掌印的陶片滚到林昭然枕畔,与她半垂的手指相触——方才还温软的指节,此刻已硬得像窑里烧透的砖。
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假山后偷听讲学的夜,林昭然折下一段竹枝在他掌心写“问”,说“字要刻进肉里才不会忘”。
原来最刻进肉里的,是连“刻”的动作都忘了。
裴怀礼退后半步,青衫下摆扫过陶窑的残灰。
他望着林昭然微张的唇,那里还凝着最后一口气,像片不肯坠地的雪。
当年在政事堂,沈砚之摔碎她呈的陶砚,墨汁溅在“有教无类”的奏本上,他曾劝她“退一步是海阔天空”。
如今才懂,她从未退过——她只是把海变成了自己的骨血,把浪揉碎在每粒沙里。
就在这死寂将落未落之际,草庐后窗“吱呀”一声被海风撞开。
晨雾卷作螺旋,裹着咸腥的潮气扑进来,吹得油灯摇曳,影子在墙上撕扯成片。
墙角那瓮养了三年的萤火虫突然振翅,千万点幽蓝微光如星雨倾泻,掠过众人泪痕斑驳的脸颊,在梁间低旋盘绕。
阿桃怔住了——仿佛看见先生的食指微微一颤,在空中勾出一道上挑的弧线,正是“问”字最后一笔的模样。
那轨迹虚浮却清晰,似由光织就,又似由风托起,收笔时微微上挑,像朵开在风里的花。
“她还在写……”阿桃哽咽着低语,“她在写那个没写完的‘问’。”
光芒渐次撞入林昭然指缝间的老茧,细碎如尘,无声消融。
阿桃哭出了声,却被柳明漪轻轻捂住嘴。
她们望着那瓮空了的陶瓮,想起林昭然初到南荒时,曾用这瓮养过被雨打湿的萤火虫。
她说:“光不该被关着,要让它们去照没路的地方。”
“立碑吧。”孙奉突然开口,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陶埙,“刻‘南荒教者林昭然之墓’,让后世知道……”
“不必。”裴怀礼弯腰拾起那枚童掌印的陶片,“她教的是‘问’,不是‘记’。”
草庐外传来木屐声。
阿元带着三个孩童挤进来,最小的女娃攥着林昭然常用的陶勺,勺柄还沾着今早喂药时的药渍:“王阿婆说,先生爱喝窑边的泉水,用这勺子喝过三百六十五回。我们把勺子埋在窑侧,土会记得她的温度。”
柳明漪蹲下来,替女娃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:“为什么不立碑?”
“碑会被雨打,被人拓,被刻上新名字。”女娃仰起脸,睫毛上还沾着晨露,“土不会。土会把勺子焐热,把先生的水变成泉,把她的‘问’变成沙纹——这样,以后喝水的人就不会觉得水是凉的了。”
草庐里静得能听见潮声,一波推着一波,从远处涌来,又悄然退去。
孙奉忽然笑了,笑声里带着点哽咽:“我从前总怕她的心血被风吹散,现在才懂……风本来就是她的心血。”
晨雾散尽时,弟子们陆续离开草庐。
阿桃抱着林昭然的旧袄,布面粗糙却残留着熟悉的艾草熏香;柳明漪收走案头未写完的《问录》残卷,纸页边缘泛黄,指尖抚过处尚有墨迹未干的微涩;孙奉揣起那枚童掌陶片,掌心传来粗粝的触感;裴怀礼则捡了块窑边的碎砖,用袖角擦去上面的灰,砖面温润,似还存着昨夜炉火的余温。
程知微是在正午时分到的。
他官服上还沾着殿试的墨渍,腰间挂着考生赠的陶罐——罐口封着细纱,几只萤火虫随着他的脚步明灭闪烁,像是从远方跋涉而来的微光信使。
见林昭然安卧的模样,他先恭恭敬敬行了三揖,才在草席边坐下:“最后一科殿试,试题仍是‘?’。可没人再像十年前那样摔笔喊‘无理’了。”
他从怀里取出一卷答卷,展开时飘出几星荧光:“有个老举子写,‘我问了三十年,现在想听别人问’。我把所有答卷投进金水河,纸沉下去了,可河底的淤泥慢慢变亮——夜钓的人说,鱼肚里有字。”
柳明漪抚着那卷答卷,指尖触到纸背的凹凸,是考生按上去的指印:“像极了渔村娃在墙上拍的‘问’字。”
“还有更妙的。”程知微指向窗外,“方才路过村头,见几个孩童折了纸船漂河。船底没写字,只沾了块泥印——你猜像什么?”
他伸出手指,在掌心画了个弧度:“像‘问’字的竖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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