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漫过草席边缘时,林昭然的睫毛轻轻颤了颤。
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,像退潮后的细浪,一下比一下弱,却还恋着沙滩不肯走——那气息拂过唇齿间,带着铁锈般的腥甜,是肺腑深处渗出的倦意。
阿元的手在她额前悬了半晌,终究没敢落下,只把萤火罐往草庐里推了推——陶制的小灯磕在竹几上,发出沉闷一响,惊得里面萤火虫扑翅乱撞,灯壁咚咚作响,如心跳困于瓮中。
那声音钻入耳膜,竟与三年前春闱放榜夜寒门学子砸在礼部门前的砚台声重叠起来:清脆、执拗、带着骨血撞向铜墙铁壁的回音。
“阿元。”她唤得轻,像吹落草叶上的露,舌尖微动,喉间泛起一阵麻痒。
少年立刻俯下身,发梢扫过她手背,带着晒过太阳的暖意,还有尘土与海风揉成的气息。
“莫点。”她的指尖在草席上划了道浅痕,席面粗糙,磨得指腹生疼,“光一来,影就死了。”
阿元攥着萤火罐的手松了又紧,指节发白,指甲缝里嵌着昨日挖陶土时留下的黑泥。
柳明漪从草庐角落摸来条薄被,轻轻搭在她膝上,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风。
布料滑过小腿时,有细微的摩擦声,如蚕食桑叶;那棉絮早已洗得发软,却仍透出旧药香——是去年秋病时煎过的当归与黄芪,藏进了纤维深处。
林昭然望着他们,忽然想起初到南荒那日,阿元也是这样攥着半块霉饼,眼睛亮得要烧穿夜色——那时她总说要“把光揉进陶土”,如今倒懂了,有些光,原该藏在影子里。
海风声渐重时,崖下渔村的灯火次第熄灭,油灯一盏接一盏暗下去,像是谁用指尖一颗颗掐灭了星子。
咸湿的空气裹着潮气扑进草庐,舔上脸颊,凉而黏腻,如同无形的手在试探生死的边界。
林昭然望着山路上那点晃动的暗,比星子还小,比呼吸还轻。
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娃,举着只陶罐。
罐里的萤火虫早没了,可那陶壁上的“问”字,却在暗里泛着温润的白,像有人往黑布上撒了把碎月。
那光不刺眼,也不跳跃,只是静静浮着,仿佛从泥土深处渗出来的记忆。
“阿桃。”她唤另一个弟子。
阿桃正蹲在草席边,把她滑落的碎发别到耳后,指尖微凉,触到耳廓时激起一丝战栗,闻言抬头,眼尾还挂着未干的泪,睫毛一颤,泪珠便滚落,砸进尘土,悄无声息。
林昭然用眼神指了指山路,阿桃顺着望过去,忽然捂住嘴——那“问”字的光晕,竟随着小娃的脚步摇晃,像被人牵着手的星,一步一颤,踏着夜雾前行。
“那是沈先生教我们用‘萤灰’掺进泥里的方子……”林昭然的声音轻得像被风揉碎的雾,气息拂过芦管时微微震颤,“说是把夏夜的魂揉进土里。”她笑了,喉间溢出极轻的咳,像枯叶擦过石阶,“当年烧窑时,总嫌火候过了,罐身裂得不成样子……原来裂的不是罐,是光。”
柳明漪的手指在她腕上轻轻掐了掐,是从前劝她歇着时的暗号,皮肤相触的一瞬,传来对方掌心一道旧疤的凸起——那是绣坊学艺时被针扎穿留下的印记。
林昭然没理,继续望着那点光。
小娃走到崖边,忽然停住,踮脚把陶罐举高——“问”字的光晕漫开,恰好落在块礁石上,照见石缝里几株野菊,在风里抖得像要说话。
花瓣泛着冷白,蕊心微颤,似有低语欲出。
“原来不是我们在用光。”她闭上眼,一滴泪从鬓角滑进草席,洇开一小片深色,像墨滴入水,“是光……学会了跟着人走。”
夜更深时,山风卷来些细碎的人声,混着潮声撞进草庐,断续如梦呓。
林昭然分辨出那是阿元在跟柳明漪说话,声音压得低,像怕惊了星子:“程大人那边……朝议又闹起来了。”
柳明漪的手顿了顿,继续给她掖被角,布料窸窣,如风吹帘动。
她的指尖拂过林昭然手背的茧——那是常年握笔、捏陶、刻字留下的硬皮。
“新科进士里有个姓陈的,昨日在御街摔了块南荒空心砖。砖裂了,里面刻着《梦问篇》的断句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低柔,“程大人把三块这样的砖,垫在了含元殿的柱子下。”
林昭然睫毛动了动。
她能想象程知微站在金銮殿上的模样,素色直裰被穿得像铠甲,眼睛亮得像淬过冰的刀。
前日柳明漪念密信时,说他在朝议上被世家逼问“禁妄议”的条陈,只笑了笑,说“且等场雨”。
“昨夜暴雨。”柳明漪的声音里浮起丝笑意,“砖吸了水,竟发出声来。晨雾未散时,偏殿守卫听见里面嗡嗡作响,像风吹过埙孔,又像谁在低语……有人说那是‘谁定对错?对错因问而生’来回回荡。”
阿元嗤笑一声,又慌忙捂住嘴:“听说今早满朝都在说砖有灵,要迁到太庙供着。程大人拦着不让,说‘让它接着听——听谁不敢说话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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