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昭然无声地笑了,嘴角微扬,牵动颧骨一阵酸软。
她想起程知微第一次来南荒时,抱着她写的《启蒙策》直掉眼泪,说“原来读书不是为了记住,是为了忘记——忘记那些不许问的规矩”。
如今他把砖垫在殿柱下,倒像把“问”字种进了王朝的骨缝里。
正出神间,忽闻草庐外潮声微变,一丝细颤钻入耳膜,仿佛海也在回应那个“问”字。
柳明漪侧耳听了听,起身掀开竹帘。
月光漏进来,照见她鬓边的银簪闪了闪——那是去年她用“回声纱”换的,纱上的每根线都绣着“为何”。
“是边镇的方向。”柳明漪转身时,衣摆带起股咸湿的风,掠过鼻尖的是海藻腐烂与盐粒混合的气息。
“前日收到渔妇的信,说用剩下的‘回声纱’补了渔网。”她蹲下来,指尖轻轻碰了碰林昭然的手背,皮肤相触,凉而微颤,“纱浸了海水,竟能跟着浪响说话。”
“说什么?”阿桃凑过来,眼睛亮晶晶的,映着月光,像盛了两汪清泉。
“说‘为何’。”柳明漪的声音软下来,像被月光泡过的棉,“起先渔夫怕,后来倒用那声音辨潮向。上回风暴要来了,纱网突然喊‘快回’,一船人都保住了。”她从怀里摸出块碎纱,在月光下展开——纱线已经松了,却还能看出歪歪扭扭的“为何”,“渔妇把最后一片原纱,缝进了小孙子的襁褓。”
林昭然望着那片纱,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柳明漪时,她蹲在绣坊门口,指尖全是针脚,却笑着说“绣娘的手,能把话绣进布纹里”。
如今那些话从布纹里游出来,跳进海里,成了风的舌头,浪的耳朵。
雾更浓了。
林昭然觉得有层湿漉漉的纱蒙在眼上,看什么都像浸在水里。
阿元抱了床更厚的被子来,被柳明漪拦住:“先生怕热。”
忽然,竹帘轻响,一股冷雾裹着潮气卷入。
林昭然眯起眼,只见门口站着个身影,青衫尽透,发梢滴水,怀里紧紧护着一卷绢帛。
“裴先生?”阿元的声音带着惊。
裴怀礼没应,径直走到她脚边蹲下。
他的手背上全是泥,指缝里还沾着墨,却小心地把那卷绢展开——月光下,绢上的字迹淡得像要化了,却能认出是《问录》的开篇:“何为知?曰问。”
“陶粉调的墨。”裴怀礼的声音哑得厉害,喉头滚动时像砂纸相磨,“遇水就散。”他抬头时,林昭然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沾着雨珠,一滴顺着法令纹滑落,“我抄到‘问不可止’那章时,暴雨来了。绢湿了,字顺着溪水流走了……”
他忽然笑了,笑声里带着点哭腔:“我追着水跑了半里地,看见那些字在石头上、草叶上、鱼脊梁上……原来不用刻在竹简里,不用藏在崖洞里。”他轻轻把绢塞进林昭然手心,指尖蹭过她掌纹,留下一点泥渍,“字走了,问还在。”
林昭然的手指动了动,碰着那片绢。
绢上的墨香混着陶土的腥,像极了当年陶窑开炉时的味道——灼热、焦苦、夹着矿物燃烧的气息。
那时沈砚之站在窑前,说“此等狂器,当碎于阶下”,可他不知道,碎了的陶片被弟子们捡去,磨成粉,和进墨里,抄进书里,最后渗进了山河的血脉里。
雾漫进草庐时,林昭然听见孙奉的声音从草庐外传来,带着点鼻音:“老驿卒说,地基里的空心砖被踩了三年,现在光脚走上去,能觉出砖在轻轻颤。”他掀帘进来时,袖角滴着水,寒气随之弥漫,“我摸了摸,砖上的青苔底下,还留着‘问’字的印子。”
“孙公公。”阿桃递过盏茶,被他摇了摇头。
孙奉在草席边跪下,背挺得笔直,像当年在御书房当值时那样。
他从袖里摸出块陶片,放在林昭然手边——那是沈砚之当年摔碎的《问录》封面,边角磨得圆润,像被岁月摩挲过千遍。
林昭然望着他,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孙奉时,他缩在御花园的假山里,哭着说“奴才就想知道,为什么公主病了,连太医都不敢开方”。
如今他的眼睛里没了恐惧,只有平静,像口深潭,倒映着所有没问出口的话。
“方才遇见个盲童。”孙奉的声音低下来,“举着个没灯的陶罐,罐里的‘问’字朝内。我问他怕不怕黑,他说‘不怕,手记得’。”他伸手碰了碰那盲童摸过的陶片,指尖微颤,“原来最亮的光,不在罐里,在人心里。”
雾漫进草庐时,林昭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慢慢松开。
她望着柳明漪泛红的眼尾,阿元攥得发皱的萤火罐,裴怀礼沾着泥的手背,孙奉袖角的水痕——这些人,这些事,早成了比光更亮的存在。
“先生?”阿桃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您……”
林昭然摇了摇头。
她想说“都好”,可喉咙像被海草缠住了,只能轻轻动了动指尖。
阿桃立刻握住,把芦管蘸了水,轻轻按在她掌心——那是他们约好的暗号:说不出的话,就写在掌心里。
海风卷着雾扑进来,林昭然望着崖下渔村的方向。
那里的“问”字还在暗里泛着光,跟着小娃的脚步,跟着渔妇的纱网,跟着裴怀礼的溪水,跟着孙奉的砖,跟着所有活着的、走的、问的人,慢慢漫向更远处。
她闭上眼,觉得有粒星子落进了掌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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