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风裹着陶窑的余温掠过林昭然的眉梢时,程知微的马蹄声正碾过三里外的青石板。
风里飘来湿泥与柴火的气息,远处传来竹枝划过墙皮的沙沙声——春塾断墙上,五个孩童踮脚拓字,指尖沾满新翻的黄泥。
最大的孩子抹了把鼻尖的泥,脆生生喊:“阿弟手歪了,‘问’字的竖要像先生教的,直得能撑住天!”声音清亮,在空旷江岸上撞出回响。
阳光斜照,泥团在墙上泛着湿润的光,细小的陶末嵌在纹路间,像星屑落进泥土。
林昭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灰陶片——那是方才出窑时崩落的残块,边缘还带着釉裂的刺痒,轻轻一碰便在皮肤上留下细微的刮感。
她低头看去,掌心已沾了些许暗灰色粉末,随风微微扬起,被夕阳染成淡金。
程知微说要去看村童拓字的话音犹在耳边,此刻她望着那点移动的尘烟,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破庙初见他时,他蹲在墙根用炭笔算田赋,笔尖戳得地面直响:“要让寒门的算盘声盖过朱门的算盘。”那声音至今仿佛还在耳畔,敲打着青砖缝隙里的苔藓。
如今他的算筹声,到底混进了泥印的湿软里,融进孩子掌心的温度中。
“昭然姐!”最小的阿豆举着块泥印跑过来,脚步踏碎了一地光影。
泥团在他掌心压出红痕,边缘微裂,渗出丝丝凉意。
“程先生说这是新官印!”林昭然弯腰接过,湿泥还带着孩子手心的温热,贴上她的指腹,像刚从土里捧出的一颗心跳。
印文是歪扭的“问”字,一笔一画稚拙却坚定,边缘沾着细碎的陶末——和她窑里烧的灰陶一个颜色,触之微糙,似有千言万语藏于其下。
“谁教你们刻这个的?”她用拇指轻轻抚过印面,泥屑簌簌落在青布裙上,发出极轻的窸窣声,如同春蚕食叶。
阿豆的小辫被风吹得晃,指向江上游的老槐树:“前日里县太爷贴告示,用‘禁’字大印盖在咱们写的‘问’字上。阿牛哥说,官印能盖咱们的字,咱们的印也能盖官印的字!”他仰起脸,泥点在阳光下闪着金斑,眼里映着整条江水,“程先生说这叫‘反印’,用泥做的,水一冲就能重刻!”
林昭然的指节微微发颤,那颤抖顺着指尖传入泥印,仿佛唤醒了沉睡的根脉。
她想起上个月程知微信中提过“北境废驿的灶台下挖到带萤石的陶片”,当时只道是奇闻。
此刻摸着这泥印里硌手的颗粒,忽然明白——当年焚书时,她们悄悄将讲义灰烬混入釉料,烧成碎陶埋于各处春塾之下;那灰烬中有沈公批注《礼运》的残砚粉、有柳娘子织纱所用的萤丝灰,更有无数女子不敢署名的手稿余烬。
十年风霜,这些火种早已随陶窑烟火散入泥土,静待新生。
那些被烧成灰的讲义,原来从未真正死去,不过是换了副模样,在孩子的手心里、在湿软的泥里,重新长出了根。
“昭然!”程知微的声音穿透江雾,带着马蹄踏碎晨露的节奏。
他翻身下马时带起一阵风,腰间的算筹袋撞在陶窑上,发出清脆的响,像是拨动命运的弦。
林昭然抬头,见他衣襟沾着草屑,袖中露出半截泥印,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泥渍——和阿豆手里的那个一般模样,连那道斜斜的裂痕都如出一辙。
“你看。”他掏出手帕,轻轻包起泥印,动作如护雏鸟。
帕子展开时,一股淡淡的潮气扑面而来,夹杂着南荒特有的泥土腥香。
“方才在张村,王老汉借粮给李寡妇,契约上按的就是这泥印。”他的眼睛亮得像算筹拨动时迸的火星,“更奇的是,泥里掺了南荒的灰陶碎末,遇水会泛绿光。我昨夜在烛下试了,印在粗布上,暗处竟能看见‘问’字的影子!”
林昭然接过帕子,隔着棉布都能触到泥印的纹路——那一竖一横,深浅不一,却分明是人心所凿。
她想起春塾初建时,孩子们用炭块在墙上写字,雨水冲了又写,倒比砖缝更结实。
那时夜里走过,还能听见风穿过字缝的呜咽,像是大地在低语。
原来最硬的不是金石,是人心——当“问”字从纸墨里走出来,钻进泥里、陶里、纱里,便成了割不断的根。
“我已命弟子暗访各州。”程知微从怀里摸出一卷纸,展开是各州地图,红笔圈着密密麻麻的小点,墨迹尚未全干,指尖划过时留下淡淡乌痕。
“凡有‘问’墙处,必有泥印留存。有的藏在灶膛里,有的埋在菜窖下,连陈州的老讼师都说,两造对质时,按‘问’印的誓心比按官印还灵。”
林昭然的目光落在地图上,指尖划过陈州那个红点。
那里曾囚禁过不肯低头的脊梁,牢房阴冷潮湿,霉斑爬上墙壁,像无声的控诉。
她想起三年前在陈州牢里,老讼师被打断的腿还淌着血,却攥着她塞的《刑典要略》说:“这书要是能刻在泥里,就不怕官老爷烧了。”如今他的愿望,到底成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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