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写的字见风就干,可孩子们写得极快,前一个字刚淡去,后一个又压着前一个的痕迹冒出来,像片永远不会停的雨。
“胡闹!”巡吏的铜锣敲得山响,“这是贡院重地,容得你们撒野?”他扬起鞭子要赶人,却见最前头的老学士跪坐在地。
那是当年在太学门口焚了《礼经》讲义的倔老头,此刻膝头垫着块破布,手里攥着截竹枝,正给小娃们示范:“起笔要轻,像春芽破土;收笔要沉,像根扎进岩缝。”
“先生,这字写了就没,图个啥?”扎羊角辫的小娃歪着脑袋问。
老学士抬头望天空。
雨停了,云缝里漏下一线光,正照在他斑白的鬓角上:“因为它本就不该被留住。”他用竹枝点了点小娃的额头,“字在你们骨头里,在风里,在江里,在每块被踩过的青石板里——留住它做什么?它自己会走。”
程知微咬了口油饼,甜津津的糖馅在舌尖化开。
他想起林昭然说过“问若有骨,自会立”,原来这骨不是刻在竹简上的墨,是长在人心里的芽。
他摸出怀里的算筹袋,袋口的毛边被磨得更厉害了——那是他昨夜在书肆后堂核对凸字书刊印量时,手指反复摩挲留下的。
“程大人?”书肆老板从门里探出头,手里举着张碎纸片,“盲生们新扎的《夜问集》,最后一页缺了个‘明’字,您看——”
程知微摆了摆手。
他望着墙根下的孩子们,忽然笑了。
那些水写的“问”字早干了,可他分明看见,每个孩子的影子里都浮着个“问”字,随着他们的跑动晃啊晃,像群不肯回家的星子。
“不必补了,”他转身往书肆走,靴底碾过一片水洼,“因为——”他望着满地碎光,轻声说,“不是我们在传道。是道,自己学会了呼吸。”
同一夜,柳明漪在织坊后堂拆信。
信是孙奉托人送来的,字迹歪歪扭扭,像被急火烤过的棉线:“数月前夜经政事堂废墟,靴底忽响‘人若自明,何须我教’,侍卫以为妖物,退避三舍。”
她捏着信笺的手微微发颤。
窗外传来织机的轻响,可她知道,南荒的织机就要停了。
她摸出案头的蚕茧,半透明的壳上还沾着丝,那是最后一批“回声纱”的原料。
“停纺三年,”她对站在身后的管事说,“只收旧物。破布、碎纱、烧过的灰——”她望着蚕茧上的反光,“让沉默自己发声。”
管事欲言又止:“可工坊里的绣娘……”
“她们会明白的,”柳明漪把蚕茧轻轻放进檀木匣,“当年她们用半枚蚕茧抽丝,把不敢问的话缠进纱里;现在,该让这些话自己从纱里爬出来了。”
春深时,沈砚之卧在山中别院里。
他咳得厉害,帕子上的血渍像朵开败的红梅。
窗外的萤火虫忽然多起来,聚成一片绿云,在他床前的窗纸上投下影子——是“道已自行”四个字。
他笑了,笑声里带着血沫:“裴怀礼,取火来。”
裴怀礼捧着铜炉进来时,见他正把一叠残页往火里送。
那是林昭然当年的手稿,被他藏在书阁暗格里三十年,纸边都泛了茶渍。
“大人!这是……”
“焚之。”沈砚之望着跳动的火苗,“不焚,不足以归。”
火苗舔过“有教无类”四个字时,他闭上眼。
记忆突然清晰起来——他十六岁在太学,第一次读到“礼者,理也”,觉得这字像块温玉,握久了能暖手。
后来他成了首辅,才知道这玉里藏着刀,割开的是寒门的路、女子的喉。
“我守了一生礼法,”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,“最后才懂——真正的礼,是让人敢问。”
火灭时,天快亮了。
他望着窗纸上渐散的萤火,觉得自己轻得能飘起来。
恍惚间,他看见十六岁的自己站在太学门口,怀里抱着《周礼》,眼睛亮得像星子。
沈砚之卒于春晨。
村童们自发捧着萤火罐围在他庐前,绿莹莹的光铺了满地,像条星河。
裴怀礼将灰坛埋于桑下,托商队带信往京。
七日风雨阻道,直到清明雾散,才有人见一人披麻戴孝,跪在树前不起。
那正是孙奉。
他跪在桑树下,望着那个刻着“归”字的灰坛——正是当年林昭然赠给沈砚之的陶瓮。
“这瓮我留了三十年,原是要还她的。”他在临终前喃喃,“如今烧了我,也算替她走完最后一程。”
孙奉取了撮灰藏在袖中,北归时路过南荒江畔。
林昭然站在江边。
晨雾未散,朝日破云的刹那,万道金光砸在水面上。
她眯起眼,竟看见无数“问”字浮升——是阳光穿过江底的细沙,在水面投下的影。
那些“问”字随着波浪摇晃,有的碎了,有的又在更远的地方聚起来,像群永远游不腻的鱼。
她闭了闭眼,泪落如雨。
“现在,连‘亮’都不必等了——”她对着江风轻声说,“因为没人点火,天,就亮了。”
江风卷着她的话音往南去。
远处的春塾山影里,“问”字草正顺着石缝往上爬,叶尖挂着晨露,每一滴都映着朝阳。
林昭然望着那片山影,忽然想起老纤夫的话:“死的人把话埋进土里,活的人得把话种进骨头里。”
此刻她的骨头里,正有什么在发烫。
江水漫过她的麻鞋,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。
她弯腰捧起一捧水,指缝间漏下的光里,分明有个“问”字在跳。
天,真的亮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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