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昭然的脚步在山弯处凝住。
山雾被夜风吹散些,月光漏下来,照见村口第一户人家的瓦檐下悬着个陶罐。
罐身刻着歪扭的“问”字,内里浮着几点幽绿——是萤火虫。
那光透了粗陶的孔隙,在青石板上投下朦胧的“问”影,像有人用星子在地上写了半句话。
她向前走两步,第二户、第三户……家家檐下都悬着这样的陶罐。
萤火从“问”字的笔画里渗出来,串成一条光链,把整个村落都浸在流动的墨绿里。
有个老妪端着木盆从门里出来,银发被夜露沾成绺,见了她也不惊讶,只把木盆搁在阶上,指节叩了叩檐下的陶罐:“女娃子,看这光像不像会说话的虫?”
林昭然喉间发紧。
她认出老妪腕间缠着半段褪色的蓝布,是南荒春塾发的“习字巾”,当年她教村妇们用碎布裹着炭条在墙根写字,说“布会旧,字会新”。
“三年前有南荒来的女先生,”老妪弯腰从盆里捞起件湿衣裳,水珠子顺着袖口滴在青石板上,“送了我们半匹‘回声纱’。说是烧了灰能养虫,虫吃了灰,就认得字。”她抖开衣裳,月光下竟有银线在布纹里若隐若现,“你瞧,这是我照着纱上的‘问’字绣的,洗了三十回都没褪。”
林昭然伸手抚过那银线。
指尖触到的不是绣纹,是当年她在春塾墙上用炭块写的“问”——最后一竖刻意拖长,像要刺破天。
布面微糙,带着经年浆洗的硬挺,而银丝嵌入经纬时留下的细小凸起,正吻合她记忆中炭笔划过土墙的沙沙触感。
“虫儿们夜里聚在罐子里,”老妪往陶罐里添了把草叶,萤火虫扑棱着撞向“问”字的缺口,“就跟念课文似的,一明一灭地闪。我家小孙女儿说,这是虫在替咱们把当年不敢说的话,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。”话音落下,风掠过屋脊,檐角铁马轻响,与虫翅振颤的频率悄然应和,仿佛整座村庄都在低语。
林昭然摸出腰间老纤夫塞的半块潮音纱。
纱质柔软微潮,贴在掌心如一片温热的皮肤。
纱上的“问”字在夜色里泛着暖光,和陶罐里的萤火映成一片,光影交叠处,她仿佛听见极远处传来孩子们齐声诵读的余音,断续却执拗,像是从地底升起。
她忽然想起春塾破庙里,孩子们用炭块在墙根写字,写歪了就用袖子抹,说“抹了再写,总比不写强”。
那时炭灰落在她们发辫上,混着汗味与稻草的气息,指尖黑得洗不净,可眼睛亮得惊人。
原来那些被抹掉的字,都钻进了纱里、灰里、虫的翅膀里,在更黑的夜里重新长了出来。
她取下檐下一个陶罐,轻轻放在路旁的老槐树下。
陶罐粗粝的边缘磨过她的掌心,萤火虫撞着“问”字飞,光在她手背上跳,像极了春塾孩子们举着炭块时,眼睛里的亮。
那光芒微微发热,仿佛不只是光,而是某种活着的记忆在脉动。
“不留名?”老妪望着她的背影笑,“当年那女先生也不留名,只说‘字长脚了,人就该走’。”
林昭然没回头。
山风卷着松涛灌进领口,带着树脂的清苦与腐叶的湿腥,她却觉得浑身发烫,仿佛血液里燃着看不见的火。
归途的山道上,雨说下就下了。
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,溅起的泥星子落进她麻鞋的缝隙里,凉意顺着脚踝爬升。
她踩过一片野草地,忽然顿住——泥水里浮起淡青色的纹路,竟是个“问”字。
雨水渗进草纹,那“问”字突然亮了。
不是萤火的幽绿,是带着土腥气的暖黄,像被地火烘过的陶。
她蹲下身,指尖触到泥地时,一股微弱的震颤自地底传来,如同无数细小的根须在苏醒。
听见了。
不是人声,不是虫鸣,是大地在震。
“你还怕吗?”
声音从泥土深处涌出,混着雨水敲打叶片的节奏,又像春塾墙根下孩子们用炭块划墙的沙沙声,像纤夫号子里“泥里拱出芽”的粗哑,像程知微在书肆后堂算筹相击的脆响。
她的手在抖。
原来这些年她以为是自己在推,其实是无数双藏在泥里的手,托着她的后背。
雨越下越大,“问”字草纹被冲得模糊,可林昭然知道,等水干了,它还会在。
就像当年被官府铲平的春塾墙根,第二年春天又冒出成片的“问”字草,根须在地下盘成密网。
她忽然明白,不是没有人在点火——而是太多人曾把火种含在嘴里走过寒夜。
如今火已入土生根,抽枝散叶,再不必靠谁举着火炬奔跑。
雨一路向北,三天后落在贡院高墙之外。
程知微正咬着刚买的油饼,甜津津的糖馅在舌尖化开,混着雨水的清冽。
他瞥见书肆角落堆着几卷南荒运来的粗纱,老板随口道:“听说那是用盲童搓的丝织的,夜里会发热。”
墙根下围了群孩童,每人手里捏着根青竹枝,正往青石上写“问”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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