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程知微写道:猎户用兽皮缝了透光的灯,渔妇把蚌壳磨成灯盏,最穷的山娃子捡了松脂块,在石头上凿个窝当灯台。
纸页在风里微微抖动,林昭然抬头,正看见天边最后一缕霞光,像支蘸了金粉的笔,在云絮上画了个大大的“问”字——那光芒灼热,映在她瞳孔深处,久久不散。
孙奉掀帘进来时,怀里揣着半块冷炊饼,呼出的白气混着粗重喘息。
他鬓角结着霜花,手指冻得通红,递出裴少卿的帖子时,指尖微微发颤。
林昭然展开信笺,裴怀礼的小楷带着墨点,显然是急就章:“昭然先生,礼虽为序,亦当闻声。”她仿佛又见那人初来南荒,朝服染泥如泼墨,蹲在田埂上和孩子们比谁认的字多,笑着说:“我是太常寺的官,可太常管的是礼乐,不是堵人嗓子。”
第二日未时,京报送达。
中缝朱笔圈着:“太常静听日,农夫之问上殿,童声诵诗惊九卿。”林昭然闭目,眼前浮现裴怀礼手心出汗,递录本时袖口沾墨;御史拍案而起,却被沈砚之淡淡一句“讲者不录名,听者不许怒”拦下;首辅批折子的笔顿了顿,指节抵额,眼底映着殿外槐叶——像极了她夹在京报里的那半片枯叶,脉络清晰,尚带秋意。
阿桃举着新编的草绳冲进屋,草茎刮过门框发出簌簌声。
“柳姨说今年的草绳要系在田头,风一吹,‘问’字就飘到山那边去了!”林昭然接过,指尖触到草茎上的刻痕——是阿桃用指甲一点一点抠出来的“问”字,边缘毛刺扎手,却分明有力。
她望着窗外暮色渐浓,天光由橙转靛,忽然听见院外孙奉喊:“程记商队的人送了信!”
信纸薄而脆,炭笔字迹比以往更重,几乎划破纸背:“边州急报,乡校新用《问字路》为教材,孩童踏字成诗——”
话未尽,风卷纸角,林昭然抬头,正见天边最后一缕霞光,再次在云絮上写下那个巨大的“问”字,如神谕降临。
三日后,孙奉裹着一身寒气撞进竹屋,林昭然正蹲灶前添柴。
火星子“噼啪”溅在裙角,留下焦痕。
他鬓角霜花未化,手中半张纸被体温焐软:“沈相巡边州了。”
“然后呢?”林昭然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,光影在她脸上游走,像无数个未眠之夜的回响。
“听商队说,他站在乡校外看孩子用《问字路》背书,小娃排成‘问’字踏歌,脚底泥沾着墨。他立道旁良久,突然命随从取笔,在地上写了个‘问’字,又亲手抹了。”
孙奉掏出油布包,抖开是张带墨香的纸:“这是他回朝后补进《礼制辑要》的三条:‘民有问,礼不斥’‘道可刻,官不毁’‘塾无顶,罪不加’。”
幕僚私语也被转述:“这不是退让,是把野火引到沟渠里,看着是水,底下还是火。”
林昭然指尖抚过墨迹,松烟香幽幽入鼻,墨未干,如心潮未平。
她想起去年冬夜,孙奉冒雪来报:“沈相烧了您的讲录。”那时他说,沈砚之烧完后对心腹道:“林昭然破的是帷,我守的是梁。梁若塌,天下皆瓦砾。”
此刻竹屋静极,唯闻雪粒子打在竹帘上的轻响,如细雨叩窗。
她起身,铺纸研墨。狼毫饱蘸浓墨,悬于纸面良久,终于落下:
墨迹未干,院外脚步杂沓。
柳明漪掀帘而入,发梢沾雪,怀抱粗陶瓮:“昭然,京郊来的信鸽。”倒出纸条,裴怀礼飞白体赫然在目:“今夜子时,启智道。”
子时三刻,林昭然立于启智道旁土坡。
寒风卷雪打脸,刺骨如针扎。
她却望见数百点暖黄光从远处漫来——每人腰间挂纸灯笼,灯面墨书“问”字,稚拙者如童笔初试,工整者似师长亲授,歪扭者恍若抓周涂鸦。
灯火连缀,如星河倾落人间。
足音沉沉,踏在雪地上如春潮推岸,一下下叩在她心上。
守城官举火把拦道,戟尖划雪,火花四溅:“未经允准,不得夜聚!”
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。”
裴怀礼的声音自城楼下传来。
青衫裹身,玉佩犹沾南荒泥。
他仰面承雪,发间积白,唇齿吐纳间白雾升腾:“《中庸》有云,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。百姓问心,便是行道。”
戟尖颤了颤,终垂下。
队伍前行,灯笼蜿蜒如河,与天上星河遥映。
林昭然不知,此刻沈砚之正立相府高窗后。
他望着那片流动的光,指尖无意识抚过《天下道里图》,停在“启智道”三字上,久久未移。
终是收回手,轻轻放下图卷。
风雪扑窗,他听见极轻的低语,如田埂新苗抽芽,如山坳夜讲声远:
“你守线,我们走路。”
他闭目,未答。
春寒未褪,雨丝飘落,檐角滴水成线。
林昭然望着窗外泥泞小道,想起阿桃昨日举湿鞋哭鼻子的模样。
忽闻竹帘外柳明漪声音:“昭然,我有个想法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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