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昭然搁下狼毫时,笔锋在宣纸上洇开个极小的墨点,像颗未落的雨珠。
窗外的月光正顺着竹架缝隙淌进来,落在她膝头的讲录上,将新添的那句“风会传,雨会记,牛蹄踩过的泥,终会替我们把问题,种进春天的土里”映得发亮——字迹边缘泛着银蓝的光晕,仿佛被夜露浸润过。
竹帘外忽地一阵窸窣,柱子哥撞开帘子的动静惊飞了檐下的麻雀,羽翼扑棱声划破寂静,几片草屑随着冷风卷入屋内,打着旋儿落在火塘边未燃尽的松枝上,发出细微的“嗤”响。
他裤脚挂着半片枯黄的狗尾巴草,触地时沙沙作响,鞋底还沾着湿泥,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印子。
“昭然姐!柳姨说要教我们认犁铧上的字!”他的声音粗粝而急切,呼出的白气在清冷空气中凝成薄雾。
林昭然起身时,竹椅吱呀轻鸣,掌心残留着方才握笔的微汗与木杆的糙感。
她望向堂前那堆新劈的竹片——前日教孩子们编草绳时剩下的——此刻已被柳明漪用麻线串成简易识字板,每片竹片都刻着歪扭的“问”“公”“义”。
竹面粗糙,指尖抚过,能感受到刀痕深浅不一,有的地方还留着孩子初试刻刀时颤抖的起笔。
柳明漪蹲在门槛边,粗布反复擦拭犁铧,金属冷光映出她眼角细纹,也映出天边渐沉的暮色。
她鼻尖沁着细汗,呼吸带着泥土与铁锈混合的气息。
“昭然,这犁头是赵老汉他祖父当年逃荒时扛来的,”她的声音低缓,像风吹过田埂,“铁刃上的豁口,是挡官兵鞭子留下的。”她指尖缓缓滑过犁柄上一道暗红痕迹,触感微凹,像是血渗进木纹后经年干涸的印记。
“现在该让它刻新字了。”
林昭然蹲下身,掌心贴上犁铧。
一股沁骨的凉意透过粗布衣袖直透肌肤,仿佛握住的不是农具,而是埋藏百年的沉默。
她想起半月前在田埂上说的“不建屋,建习”——原来柳明漪早把这话揉进了泥土里,碾成了种子,埋进了犁沟。
阿桃踮脚扒着她肩膀,辫梢别着一朵野花,花瓣蹭着她耳垂,散发出淡淡的苦艾香。
小女孩的手冻得通红,指甲缝里嵌着黑泥,却仍兴奋地指着门外:“昭然姐,柳姨说等开犁那天,要让牛儿把‘问’字犁进地里!”
“好。”林昭然应得轻,喉间却像塞了团湿棉花,哽得发闷,连吞咽都带着涩意。
远处传来牛铃铛的轻响,叮——咚——叮——,节奏缓慢,像是大地的心跳。
牛老倌牵着耕牛走过竹篱笆,牛蹄踏在湿泥中,陷下去又拔起,留下一个个浅坑,形状歪斜,却真如未写完的笔画,在昏黄天光下连成残句。
三日后,春汛刚来。
那抹金粉般的“问”字渐渐融进暮色,夜风卷起檐下草绳,发出沙沙轻响。
溪水漫过田埂,泥地松软得能陷下半只鞋——正是开犁的好时候。
晨雾未散,乳白色氤氲在田野之上,林昭然站在田埂上,看柳明漪挥动红绸。
那绸子是她前夜连夜绣的,针脚粗粝,布面还沾着几点烛泪与指尖磨破渗出的血渍。
阳光初透云层,照在“问”字上,竟似一团燃烧的火苗。
牛老倌的耕牛拖着犁铧下地,蹄声沉闷,每一步都压进泥里,溅起细小泥星,落在林昭然裙角,温热而黏腻。
翻起的湿土带着地底的腥气,黝黑油亮,一垄垄拱成“问”字的模样:横折钩是犁尖挑的,竖笔是牛蹄踏的,连田垄间的排水沟,都被农妇们用嫩绿秧苗插成“问”的点画——风吹过,秧苗轻摇,像在默诵。
“这算什么?”巡查的里正攥着木牌,声音发虚,靴底已陷进泥中,拔出来时“啵”地一声,溅起的泥点打在他袍角,也落在“问”字中央,像一句被涂抹的质问。
“没说不许,就是许了。”赵老汉叼着旱烟,烟锅子敲了敲犁柄,火星四溅,落在湿泥上“滋”地熄灭,“我们种稻子要认垄,认垄得先认字——您说这犯王法?”
里正涨红的脸比身后初绽的桃花还艳。
他跺了跺脚,泥水在“问”字垄上开出小水花,又迅速合拢,仿佛大地也在悄悄回答。
孩子们哄笑着追官轿跑远,笑声清脆如豆粒蹦跳。
林昭然却注意到柳明漪摸出帕子,轻轻擦去犁铧上的泥。
那帕子素净,边角绣着极小的“问”字,针脚与她那日在绣绷上的一模一样——细密、坚定,带着体温。
程知微的竹筒递来时还带着体温,炭笔字迹在松油灯下泛着暖黄光泽。
林昭然就着火光读信,听见灯芯“噼啪”炸开,一粒火星跃出,落在讲录边缘,烫出个小圆洞,像一颗被点亮的星,边缘焦黑蜷曲,触之微脆。
她想起昨夜讲《光与暗》时,阿桃举着松枝问:“要是夜里没松炬呢?”
“那就借月光。”她记得自己摸着女孩冻红的指尖,那皮肤粗糙皲裂,却仍有热度,“借萤火虫的光,借檐角露水滴落时的亮——光不在天上,在你愿意伸手的地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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