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昭然望着孩子们发亮的眼睛,忽然想起裴怀礼上月托人带的信。
那信写在太学的笺纸上,墨迹被泪水晕开一片:“太学里的小子们最近总问‘何为公’,我答不上来——他们要的不是圣人说的公,是泥里长出来的公。”
她摸着胸口的信筒,里面除了程知微的密报,还有裴怀礼新写的半页草稿,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:“或可……庶民言史……”
雨又开始下了。
林昭然裹紧旧袄,看孩子们在雨里跑着,用树枝在泥地上写新的字。
远处传来牛老倌的吆喝:“别跑远了!等会柳姨要带新的传家宝来——是个走南闯北的货郎,说要讲他挑子里的故事!”
风卷着湿润的泥土香扑进来,林昭然望着竹架外翻涌的云,忽然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生长。
那声音不是来自太学的碑刻,不是来自相府的律例,是来自阿桃沾泥的小脚丫,来自赵老汉的锈犁头,来自所有被压在砖缝里、却始终要往光里钻的“问”字。
她摸出狼毫,在昨夜抄的讲录页脚添了一句:“天无顶,学无界——然学之根,在民之口,在民之手,在民之骨血。”墨汁滴在纸上,晕开的痕迹像朵正在绽放的花。
窗外,孩子们的诵声又响起来,混着雨声,漫过山野,漫过城墙,往更远处去了。
雨丝在竹架上织成帘,林昭然正替阿桃补绣歪了的“问”字肚兜,檐角突然传来扑棱棱的响动——是程知微的信鸽,爪上系着浸了桐油的纸卷。
她指尖刚触到纸卷,远处便传来牛老倌的吆喝:“昭然,宫里的孙公公又来啦!”
孙奉的青衫下摆沾着泥点,发顶的皂纱帽却端端正正,可见是一路跑着来的。
他从怀里摸出个描金漆盒,盒盖一掀,里面躺着块羊脂玉牌,刻着“太常讲席”四个蝇头小楷:“相爷说,太学东阁空着间静室,窗正对着辟雍水。您若应了,每月三六九开讲,学生由礼部挑最聪颖的二十个。”
林昭然捏着玉牌,凉意顺着指节爬进心口。
她想起裴怀礼前日的信,墨迹里浸着太学砖缝的潮气:“礼部驳回‘庶民言史’疏时,说‘野语入史,有违祖制’,可他们翻的《唐六典》,卷角还沾着新茶渍。”而沈砚之的密令——程知微的信鸽早把《营造法式》新增条目啄到她案头了:讲席距官道五十步,申时必撤架。
这哪是规范?
分明是给野火套铁笼,许你烧,却要你在日头偏西时自己掐灭。
“孙公公可看过南荒的云?”她突然问。
孙奉一怔,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北边山梁——铅灰色的云正压下来,像极了相府门前那排玄色照壁。
“云低的时候,竹架就得往高里搭。”林昭然把玉牌推回漆盒,“相爷许我们说话,却规定何时闭嘴。可您瞧——”她指向竹架外,阿桃正踮脚往竹节上刻字,“孩子们刻的是‘未时’‘申时’‘酉时’,说要把每个时辰都刻满问题。”
孙奉的喉结动了动,伸手去接漆盒时,袖中滑出半片碎瓷,落在泥里叮当作响。
林昭然弯腰拾起,见瓷片内侧有“沈府”二字,釉色与当年烧塾的陶瓮一般——那年沈砚之令各州毁私学,她藏在草垛里,亲眼见三个塾的砖被砸成渣,混着孩子们的哭喊声填进陶瓮,封了泥烧作灰。
“孙公公替我带件东西回相府吧。”她转身走向灶房,柳明漪正蹲在灶前扇火,锅里熬着枇杷叶药汁。
林昭然掀开灶膛边的破瓦罐,捧出半块烧裂的砖——砖心嵌着个“问”字,灰痕像道未愈的伤。
“这是东山塾最后一块砖。”她用帕子包好,“替我问相爷,这灰是不是他当年下令烧的?”
孙奉捧着砖,指腹蹭过“问”字的凹痕:“昭然姑娘,相爷……”
“我要的不是太常的席位。”林昭然打断他,“是让每个想问‘何为公’‘何为义’的人,都有站着的地方——站在泥里、田埂上、城墙根,站在他那些‘五十步’‘申时撤架’的规矩外头。”
孙奉走后第三日,柳明漪的竹篮里多了张揉皱的京报。
林昭然展开时,半片槐叶从纸页间飘落,叶背用炭笔写着“京畿异变”——是程知微的暗语。
她翻到中缝,心跳突然漏了一拍:“数十讲席夜拆,晨立木架悬‘问’字;孩童轮讲,日升而作,日落方息。”
“监察官要赶人时,巡城御史家的小公子突然跪在泥里。”柳明漪添了盏灯,火光映着她绣绷上的“问”字,“那孩子叩着头问:‘大人说拆讲席是为守礼,可礼里哪条写着不许问?’御史站了半柱香,最后说‘收队’。”
林昭然摸着信筒里自己写的密信残页——“不建屋,建习;不立师,立习以为常”,墨迹被体温焐得发潮。
她想起那日教孩子们编草绳,阿桃问:“编这么多绳做什么?”“等风来的时候,”她笑着把草绳系在竹架上,“风会替我们把问题带到更远的地方。”如今看来,风已经起了——巡城御史的儿子,太常寺裴少卿的学生,南荒泥里打滚的娃子,这些“问”字正顺着风,往更硬的砖缝里钻。
“昭然姐!”柱子哥撞开竹帘,脸上沾着草屑,“柳姨说要教我们认犁铧上的字!”林昭然抬头,见柳明漪正把犁头擦得发亮,犁柄上还留着赵老汉祖父的血印。
她突然想起程知微信末的话:“春耕近,田垄要翻新土了。”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,月光漏进竹架的缝隙,在泥地上画出斑驳的“问”字。
林昭然望着孩子们围在柳明漪身边,用树枝在犁铧上比画“公”的结构,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牛铃铛的轻响——是牛老倌牵了耕牛回来,牛蹄踏过湿泥,踏出一个个浅坑,像极了未写完的字。
她摸出狼毫,在讲录最后添了句:“风会传,雨会记,牛蹄踩过的泥,终会替我们把问题,种进春天的土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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