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里,第一床“问”字被送到了青禾县。
老妪裹着被子蹲在县衙门口晒太阳,阳光落在粗布之上,暖意透过棉层渗入骨髓。
见县令过来,她故意把被角抖得哗哗响:“大人你瞧,棉里有字呢!”布面微隆,指腹一摸,便是“问”字轮廓。
县令刚要呵斥,周围突然围上十几个百姓,有举着破袄的,有抱着襁褓的,七嘴八舌的声音像炸开的爆竹:“棉里有字怎么了?总比饿肚皮暖和!”“大人读圣贤书,可知道‘民之饥,以其上食税之多’?”话语如潮,裹着寒风扑面而来。
程知微收到急报时,正站在南海县新砌的砖窑前。
窑火噼啪作响,舔舐着新烧的青砖,那些掺了纸灰的砖坯正由窑工一摞摞搬出,像一排排沉默的碑石。
火焰吞吐明灭,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,汗珠滚落颊边,瞬间又被热浪蒸干。
信上只有八个字:“监察院欲立案彻查”。
他捏着信笺转身,就在那一瞬,目光撞上了官道尽头的景象:几个赤脚孩童蹲在泥地里,树枝划拉出歪斜的“问”字。
雨水尚未干透,灰白的痕迹在阳光下泛着微光,像撒了把星星。
程知微的马蹄铁叩在青石板上的脆响,随着八百里加急的信鸽掠过南岭时,林昭然正倚在南荒茅屋的竹榻上。
她的咳声裹在潮湿的风里,震得床头那卷《问学十二篇》都簌簌颤动——这是她用半盏灯油、三更寒夜,一个字一个字誊抄给村学孩童的。
竹席冰凉,硌着瘦弱的脊背,每一次喘息都牵动胸腔深处钝痛。
“阿昭姐,柳姨来了。”小豆子扒着门框喊,发顶还沾着刚才背《劝学》时蹭的草屑,鼻尖沁着汗珠。
林昭然扶着竹栏起身,腕骨细得像根晾衣竿,却在触到门框的瞬间稳住了身形。
她望见柳明漪踩着湿滑的田埂过来,帕子包着的信筒在怀里颠,帕角的并蒂莲早褪成了淡青,倒像南荒山间晨雾的颜色。
“监察院要彻查路刻案。”柳明漪的手还沾着绣绷的丝线,把信筒往她手里塞时,指腹磨出的茧蹭得她手背发疼,“程大人急了,组织了盲童识字队——十岁以下的娃子,由村老牵着走‘问’字路,用脚感凹痕,嘴里念着‘礼者,理也’、‘学无常师’……”
林昭然的指尖抚过信筒上的泥印,是程知微惯用的朱砂,混着岭南红土的腥气,微咸带铁锈味。
她忽然笑了,咳得蜷起身子,却仍把信筒贴在胸口:“好个程知微,知道官府禁得了刀刻的字,禁不了肉长的嘴。盲童的脚底板是活的刻刀,每走一步,字就烙进骨血里。”
话音未落,窗外传来脆生生的童音:“阿昭姐!牛爷爷说我踩出了‘有教无类’!”是盲女阿桃,梳着两条麻花辫,正被牛老倌牵着,小脚丫在晒谷场上的凹痕里一踮一踮,脚心感受着泥土的起伏,脸上绽开笑意。
牛老倌的竹杖点着地面,笃、笃、笃,像节拍器般稳定:“这娃子厉害,前日还只会数到五,今日能背半段《学记》了。”
林昭然扶着窗棂看,晨雾里阿桃的麻花辫晃成两个小团,像两朵倔强的野菊。
她想起程知微信里写的“舆论哗然”——青禾县老妪抖着“问”字被,端州百姓举着破袄念“民之饥”,如今连盲童都成了活的“问”字碑。
这些原该在纸页上规规矩矩的字,偏生从泥里、布里、脚底板下钻出来,成了会跑会叫的活物。
“裴少卿在朝会上奏了。”柳明漪又掏出张皱巴巴的邸报,“说‘道路能启愚,何异于圣人设教’。沈相…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低下去,“沈相颁了新令,准许官道嵌字,用浅凿,不碍车马。”
林昭然的指尖在邸报上划过“工部营造规制”几个字,像在摸一块烧红的铁,烫得心口发紧。
她太明白沈砚之的算盘——把野火收进灶膛,名义上是容,实则是管。
从前“问”字是野火烧山,如今成了灶里的薪柴,烧得再旺,也得顺着灶膛的砖缝走。
“孙奉夜里来了。”柳明漪突然压低声音,“他说沈相召他入府,赐了茶,又给看了‘问道匣’里的摹本——‘我父不许我问’那条。”她从衣襟里摸出个油纸包,展开是半片茶梗,“沈相说,‘你主人生死未明,然其所行,已入律外之律’。又让带话:太常寺讲席虚位以待。”
林昭然捏着那片茶梗,茶渍在指腹上染出浅黄的印子,像一道无声的烙印。
沈砚之的试探太明显了——用讲席的名位,用律例的承认,换“问”字的驯服。
可他哪里知道,那些从泥里、布里、脚底板下长出来的字,早不是她一个人的字了。
“收我文字,难收我心。”她拿过案头的狼毫,在新抄的讲录页脚写下这八个字,墨汁在竹纸上晕开,像滴不肯凝固的血,“他要收编野火,我便让野火烧得更野些。”
窗外的阿桃突然绊了个踉跄,牛老倌慌忙去扶,她却咯咯笑起来:“牛爷爷,我又踩出个‘问’字!”林昭然望着她沾泥的小脚丫,忽然想起自己初入太学时,也是这样赤着脚,在雪地的砖缝里找字——那时候的字是死的,刻在碑上、写在卷里;如今的字是活的,长在泥里、长在肉里、长在每个想触光的人心里。
“柳姨,去把村东头的竹篾搬来。”她扶着案几站起身,病体虚浮得像片云,眼里却烧着簇新的火,“明儿若是落雨……”话没说完又咳起来,却笑着摆手,“不打紧,我要带孩子们立个竹架,覆上茅草——总得给这些活的字,搭个遮风挡雨的窝。”
南荒的天说变就变,傍晚时起了风,吹得茅屋的竹帘哗啦啦响,像无数人在低语。
林昭然倚在门框上,望着远处翻涌的乌云,忽然想起程知微信里最后那句:“泥里的灰字在阳光下泛着微光,像撒了把星星。”她摸了摸胸口的信筒,那里躺着整个王朝的星星——而星星要照亮的,从来不是某一块砖、某一片瓦,是整片被夜幕笼罩的大地。
风卷着潮气扑进来,她裹紧身上的旧袄,听见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闹:“阿昭姐,竹架要搭多高?”“要高过云!”“要高过沈相的相府!”她笑着摇头,却在心里应下——要高过所有的墙,高过所有的幕,高到那些被收编的“问”字,能从竹架的缝隙里钻出去,继续往更远处的泥里、布里、脚底板下,扎更深的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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