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知微的马蹄在岭南的红土路上碾出深痕时,瘴气正像团化不开的青雾,黏在他的眉骨上——湿漉漉的,带着腐叶与泥沼发酵的腥气。
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,指尖沾了水珠,还混着几粒细沙,硌得皮肤发痒。
汗浸透的中衣贴在背上,黏腻如蛛网,每一次呼吸都扯动布料摩擦肩胛,发出细微的窸窣声。
他抬眼便撞上官道旁新立的木牌——“道非纸,不可书”六个大字刷着醒目的黑漆,在日光下泛着油亮的反光,刺得人眼发酸;落款是“南海县正堂”,墨迹未干,随风飘来一股松烟混着桐油的气息。
路中央的泥浆泛着浑浊的光,昨夜雨水冲刷后留下的水洼映着灰白天空,倒影扭曲晃动,像一面被踩碎的镜。
昨日还清晰的“问”字已被覆得严严实实,只余一道浅凹,指尖探去,泥土尚软,触感黏腻,如同揭起一块捂久了的膏药。
几个戴斗笠的农夫蹲在路边啃红薯,焦黄的外皮裂开,蒸腾出甜香的白气,混进潮湿的空气里。
见他驻足,其中一个用锄头尖扒拉了下泥块:“官差前日带着泥车来的,说字刻在道上犯忌讳。”程知微蹲下身,指腹抹过泥面,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,泥缝间夹着几星灰烬,捻一捻,簌簌作响,竟像是烧过的纸屑残骸。
三日后夜雨倾盆时,程知微正坐在村口茶棚里。
檐下雨帘垂落,敲打石阶的声音噼啪作响,混着远处溪流暴涨的轰鸣。
忽地,一声童稚惊呼撕破雨幕:“阿爹!泥里长字了!”他掀开门帘冲出去,冷风裹着雨水扑面而来,打得脸颊生疼。
只见几个光脚孩童围在官道中央蹦跳,赤足踩进泥水,溅起一圈圈涟漪。
雨水顺着他们发梢往下淌,在泥地上冲出细密裂纹,像蜘蛛结网。
裂纹里渗出灰白的纹路,初看如蚯蚓游走,再细瞧,竟是笔画——一个歪斜却倔强的“问”字。
程知微蹲下用手扒开泥块,底下竟露出成片的“问”字——笔画边缘焦黑,带着灼痕,分明是纸灰混进了黄土,遇水复苏,浮出地面。
“阿叔你看!”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扑过来,沾泥的小手往他衣襟上蹭,掌心温热而粗糙,指甲缝里嵌着黑泥,“我阿奶说,这是上个月烧书的灰。”那声音清脆如铃,在风雨中格外明亮。
程知微的指尖轻轻抚过那抹灰白,雨水顺着额发滑进眼里,涩得睁不开,模糊了视线。
他想起林昭然在破庙教童生时说的话:“道理若像纸,烧了便没了;可道理若像灰,风一吹,雨一淋,反而能渗进土里。”此刻泥地上的字正顺着雨水往四周漫延,像无数条细小的根须,扎进岭南的红土深处,悄然生长。
“程大人。”茶棚里传来低唤。
孙奉不知何时立在檐下,青布短打紧贴脊背,湿痕一路蜿蜒至腰际,铜哨悬在腰间,滴着水珠,偶尔轻碰刀鞘,发出沉闷的“嗒”一声。
他朝程知微使了个眼色,两人钻进棚后竹丛。
雨点砸在竹叶上,噼啪作响,脚下腐叶湿滑,踩上去咯吱一声,溅起泥星。
孙奉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层层剥开,露出叠皱巴巴的纸页,纸角卷曲,墨迹晕染,仿佛刚从火堆边缘抢回。
“三州走下来,问道匣早不在太学后巷了。”他低声说,“老槐树洞、石墩暗格、破庙残碑……都是我们收信的地方。”他抽出最底下一张,墨迹被雨水晕开,字迹模糊却仍可辨认:“直指端州知府贪墨学田。”
程知微翻看着纸页,指节捏得发白,纸张粗糙刮手,像磨砂的树皮。
“官府查得紧,你怎么……”
“烧了。”孙奉打断他,从怀里摸出个陶瓮,釉面斑驳,叩之声沉闷如鼓,“七日所集,昨夜在旧塾遗址焚了。灰烬装在这瓮里,明日就送南荒制砖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沉静,“夫人说过,思想要像骨,埋进土里才生得出芽。”
此后十余日,程知微沿官道巡查三县,每至一处,皆见百姓以灰覆道、以布裹身,“问”字如春草蔓生。
待回到南境边界,已是腊月初雪将融时节。
岭南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,程知微再见到柳明漪时,已是半月后。
她立在绣坊门口,手里攥着封南荒来的信,帕角的并蒂莲被雨水泡得发涨,丝线褪色,绒毛微微翘起,触手湿软。
“昭然病了。”她声音发颤,信纸上的墨迹晕成小团,像一朵朵枯败的花,“可她还在教童子读《问学十二篇》,咳得说半句停半句……”
绣坊里突然传来机杼声,数十张绣绷同时展开,梭子来回穿梭,织机咔嗒作响,节奏整齐如心跳。
底纹竟是密密麻麻的“问”字——不是浮于表面,而是以粗纱棉线织出凸起纹理,指尖划过,能清晰感知每一笔横竖撇捺的起伏。
柳明漪抹了把脸,转身往屋里走:“改策。把‘问’字织进百家被、千人衣,冬日分发给贫户。”她指尖划过绣绷,粗糙的线头蹭过指腹,留下微痒的触感,“棉布里的字,总比墙上的字难禁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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