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过乌篷桥时,雨丝正顺着竹帘往舱里钻。
林昭然蜷在铺着旧棉絮的矮榻上,左手压着发疼的脚踝——自入江南,这双走烂过三双麻鞋的脚便开始抽着筋疼,像有无数细针顺着胫骨往骨头里钻。
她偏头看向舱外,青石板铺就的河道泛着冷光,两岸白墙被雨浸得发灰,倒像谁把未干的墨汁泼在了宣纸上。
雨水沿着屋檐滴落,在水面上敲出密密麻麻的小坑,溅起的水雾裹着泥土与朽木的气息扑进窗来。
“阿昭,喝口姜茶。”柳明漪掀帘进来,发梢滴着水,手里的粗陶碗腾着热气,蒸腾的白烟在潮湿空气中凝成一条细线,缠绕着她的眉眼。
她鬓边那朵野菊早没了,换了支竹簪,簪头还粘着半片枯叶,随动作轻轻颤动。
“孙伯说前头泊船处有座老书院,院子里长着棵五十年的香樟,雨落下来能挡个七分。”
林昭然接碗时,指尖触到柳明漪掌心的茧——这双手前日还在绣坊飞针走线,如今却能在马背上背三匣刻版跑三十里。
那茧粗糙而温热,像磨旧的牛皮,又像晒干的树皮,烙在她冰凉的指节上。
她抿了口姜茶,辛辣顺着喉咙烧进胃里,倒比药汤管用些:“停舟吧。”她望着舱角那方裹着蓝布的木匣,“我得看看《童蒙问津录》的刻版。”
是夜,雨势渐大。
豆油灯昏黄的光晕在舱壁摇曳,映出她伏案的身影。
林昭然将刻版从木匣中取出,枣木纹理已被岁月摩挲得发亮,边角还留着去年在桐城被学童抢着摸时蹭出的划痕。
指尖抚过第三页“有教”二字,忽觉刻痕松动——轻轻一挑,竟挑出半粒米大的粉末,在灯芯下泛着幽蓝微光,如同夏夜萤火。
“火显粉。”她低笑一声,想起柳明漪昨日替她收行李时,袖中飘出的硫磺味。
这女子表面粗粝,心思倒比绣绷上的并蒂莲还细——火显粉遇潮会析出极淡的墨痕,待晴日又隐去,正是怕刻版在阴湿里生霉,又不愿显山露水。
灯花“噼啪”爆了个星子,火星溅落在纸角,焦黑一点。
她摸出随身携带的刻刀,刀锋在版背轻轻划动,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,像春蚕啃食桑叶。
程知微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:“你写的字,比你说的话更久。”那时他们在长安城外的破庙里刻第一版《问津录》,他的手被冻得通红,刻刀总打滑,“墨会褪,口会哑,但字刻在木头上,风刮不跑,火烧不尽。”
此刻刀锋入木的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她刻得很慢,每一笔都深嵌进木纹:“若我倒下,念此三句——童蒙无类,学不分阶,心向明时。”最后“时”字收尾时,腕间忽然一酸,刻刀在版上拖出道细痕。
她盯着那道痕看了片刻,又补了个“可”字在旁边,像是要把那丝动摇也钉进木头里。
刀尖落下时,掌心微微发麻,仿佛那字不是刻出来的,而是从血肉里挤出来的。
次日清晨,柳明漪抱着木匣站在船头,雨幕里只看得见她紧抿的嘴角:“要我等你么?”
林昭然倚着舱门,看雨水顺着她发顶的竹簪往下淌,滴在肩头,洇开一圈圈深色痕迹。
“不必。”她摸出块半旧的玉牌,是从前在国子监当值时得的,“拿这个去书驿,找陈老丈。就说……就说这版子要传给第一个愿用泥陶刻字的村学先生。”
柳明漪接过玉牌,指腹蹭过牌上“太学”二字,突然抬头:“你昨夜刻了什么?”
“替自己写了句遗言。”林昭然笑了笑,转身时脚踝又一阵抽痛,扶着舱壁才站稳,“但总要好过死无对证。”
雨雾缠绵不散,舟楫缓行于曲港之间。
七日光阴,就这样被水汽泡得发胀,直到一封素笺穿越烟波,落在京中值房案头。
沈砚之在值房接到密报。
素白的信笺上只四个字:“林氏病重”,墨迹未干,还带着江南的潮气。
他捏着信笺的指尖泛白,望着窗外飘雪的廊下,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文德殿初见林昭然——那时她扮作书生,青衫上还沾着墨点,站在阶下说“有教无类”,声音轻得像片叶子,却把满殿的象牙笏板震得嗡嗡响。
“大人?”幕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“是否要……”
“备马。”沈砚之打断他,转身时广袖扫落案上的茶盏,青瓷碎片溅了满地,“不,”他顿了顿,从袖中摸出枚玄色虎符,“派张全去。密令:若她病不能行,准其暂居书院养疾,供给如馆阁待诏例。”
幕僚愣在原地:“这……不合规制。”
“规制是死的。”沈砚之弯腰拾起半片茶盏,边缘锋利割破指腹,血珠落在碎瓷上像朵小红梅,“她若死在路上,那些刻在陶片上、沙里、泥里的字,便要钉进朝廷的脸面里。我给她条活路,是给这天下……存一线体面。”
消息传到孙奉耳中时,他正在扬州书驿整理新到的刻版。
烛火映着他眉骨的刀疤,那是去年在汴州替林昭然挡刀时留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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