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曾随边军平过三州民变,最恨权贵拿规矩压人命。
他把密令往桌上一摔,倒把整理书简的小书童吓了一跳。
“好个沈首辅,想把阿昭圈在书院当金丝雀?”他提笔在信笺上疾书,墨迹浸透三层纸,“去,把这话编成歌谣传出去:‘阿昭病卧江南岸,天子遣使问平安。不是圣心怜学子,只怕遗言刻千山。’再告诉百姓……点灯吧,点在书院外,点在河道边,点得越亮越好。”
三日后,林昭然倚在书院后窗的藤椅上,望着河面上浮动的灯火。
雨不知何时停了,月亮从云缝里漏出来,把千万盏灯的影子投在水里,像撒了满河的星子。
水面微漾,光影碎成一片片银鳞,随着水波轻轻拍岸。
院外传来守夜老妇的低语:“我家小孙女儿说,灯亮着,先生的阳寿就续着。”
“阿昭。”程知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他手里捧着叠文书,袖口沾着墨汁,走近时带起一阵皂角与松烟混杂的气息。
“赵大人派人送来急信,说……说近日礼部要议新规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林昭然膝头的刻版上,“不过我总觉得,赵元度最近往吏部跑得太勤。”
林昭然望着河面上的灯火,指尖轻轻抚过刻版上的字迹,木纹凹凸,像一道道未愈的伤疤。
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“咚——”的一声,像敲在她的骨头上。
她忽然想起阿娘临终前塞给她的半匹嫁布,想起那些在沙里、泥里、袜底上写字的手。
“去把笔墨拿来。”她对程知微说,“我要给赵大人回封信。”
程知微转身欲走,林昭然忽觉松烟味浓烈异常——那是赵元度惯用的墨。
她伸手轻按其腕:“你袖中有东西烧焦了?”
程知微怔住,缓缓抽出半张熏黑的残纸:“这是昨夜从火盆里抢出来的……原是要烧毁的草案。”
半张染着松烟墨的纸角在他掌心折出细痕,“妇学规制”四字像根细针,扎得林昭然喉间发紧。
她望着他耳后新添的青肿——是昨夜替她挡下泼来的墨汁时撞在桌角留下的,突然就想起三日前程知微蹲在灶前熬药的模样,药罐腾起的白雾里,他对着火折子吹了七次才点着,说:“赵元度最近往吏部跑得勤,我总觉得他袖子里藏着把快刀。”
“是赵大人的手书。”程知微将残纸抚平,松烟味混着他袖中惯有的皂角香飘过来,“他想借‘林氏病危’的由头,在礼部速议‘妇学规制’。说是‘规制’,实则要把民间女学圈进祠堂后巷,再不许开在村口晒谷场。”他的指尖划过“速议”二字,墨迹未干处蹭上些薄茧,“我在城南茶肆听见个跑腿书办吹嘘,说赵大人昨夜发了十封八百里加急,都是催各州回禀‘妇学乱象’……后来有人漏了一句‘需趁潮头未起时筑坝’。”
林昭然扶着藤椅扶手坐直,脚踝的抽痛突然变得很轻。
她望着程知微案头堆着的礼部文书——最上面那封的火漆印还沾着金粉,是今早刚到的急件。
“你打算怎么做?”
“把水搅浑。”程知微从袖中摸出张泛黄的纸,展开时发出脆响,“我伪造了道‘钦命行程表’,说您病愈后将赴岭南讲《大学》终章。又让孙奉在民间放风,说您启程那日要在船头开坛,给两岸百姓讲‘明明德于天下’。”他的眼睛在烛火下亮得惊人,像浸了松脂的琥珀,“赵元度要速议,我偏把审议日定在您启程当天。到时候百姓挤在河道两岸,礼部的老爷们隔着窗户看灯笼海,还敢说‘民意已衰’?”
林昭然忽然笑了,笑出眼角的泪。
她想起三年前在国子监,程知微替她抄《论语》抄到手指起泡,说“字要写得方方正正,才镇得住那些方方正正的脑子”。
此刻他案头的砚台里还搁着半枚断墨,墨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雨气,倒像极了当年破庙里的味道。
“好。”她伸手按住程知微手背,他的手比昨日更凉,“把‘岭南讲经’的日子写得具体些,就说……十月初九辰时,在端州码头开讲。”
次日午后,竹帘被风掀起一角,带进片银杏叶,叶脉上还沾着露水,凉意渗进衣领。
林昭然正看学生们用手指在窗纸呵气写字——窗上的雾气被戳出歪歪扭扭的“仁”“义”,像一群摇摇晃晃学步的孩子。
呵气声噗噗作响,指尖触纸时留下微湿的印痕,转瞬又被冷风吹散。
门环轻响,裴怀礼的青衫先探了进来。
他腰间的太常寺玉佩没系稳,撞在门框上叮当作响。
发间沾着湿泥,靴底还粘着半片青苔——想来是从后山绕过来的。
林昭然回头,见他袖口微焦,似曾涉火:“裴大人都托我捎话,说想来看您,只是京中盯得紧。”
“雾可散,形已存。”她用指节敲了敲窗上的“义”字,雾气正缓缓褪去,但那道凹痕已渗进纸纹里,“就像这些孩子,今天在雾里写过字,明天就算没有纸,也会在沙里、在瓦当上接着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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