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散得彻底,林昭然的蓝布包裹随着步伐轻晃,撞在腿弯处,布面粗糙的纹理蹭着她小腿的皮肤,留下一道道细微的痒意。
她原以为步行出城会遇冷——毕竟三日前她还是诏狱里的罪臣,可刚过护城河桥,便有妇人抱着襁褓挤上前来,往她手里塞了个热乎的炊饼。
那温度像一团暖云,透过粗布帕子直抵掌心,麦香混着柴火气扑鼻而来,还带着一丝微咸的汗味。
“姑娘……”那妇人袖口沾着靛蓝染渍,指节粗粝,是城南染坊常年浸染留下的印记,“我家小女总说想听你讲‘女子亦能识字’,前日里被她爹打了手心,现在还攥着块碎瓦片在院墙上画字呢。”话音未落,远处传来挑水少年扁担吱呀的节奏,桥头茶棚里说书人正拍醒木:“列位看官,今日讲一桩奇事——林先生出狱,百姓争迎!”
程知微在旁要拦,林昭然却先接了炊饼。
温热从指尖蔓延至腕骨,她忽然想起狱卒昨夜送来的那碗热粥——也是这样的温度,这样的朴实,连碗沿那一道豁口都像极了此刻炊饼边缘焦脆的裂痕。
她低头咬了一口,谷物的粗粝感在舌尖碾开,喉间泛起一阵久违的踏实。
“婶子,等我走到染坊那条街,你让小女带着瓦片来,我给她在墙上画个大的。”
妇人眼眶立刻红了,一抹泪滑进皱纹深处,她退开时脚步踉跄,鞋底踩碎了一片枯叶,发出轻微的“咔嚓”声,像是某种无声的誓言落地生根。
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“林公子要讲三问”,声音如石投湖,围观的人便像被春风吹开的麦浪,窸窣作响地从桥边往城外涌去。
脚步踏在青石板上,汇成一片低沉的潮音;孩童追跑时笑声清亮,像风铃挂在檐角。
程知微凑过来压低声音:“昭然姐,柳明漪的消息传得比咱们脚程还快,方才我看见茶棚里的说书人在抄‘只答三问’的木牌,墨汁还没干。”
林昭然摸了摸腰间的《民声录》,那卷被沈砚之深夜抄录的书,此刻正贴着她的心跳,皮革封面微微发烫,仿佛也感知到了这人间的脉动。
她原计划是低调行路,可当看见路边卖菜的老翁踮脚张望,竹筐里的萝卜滚落也不顾,挑水的少年把扁担竖在墙根,赤脚站在泥地上伸长脖子——她便明白:有些火,一点就着。
“随他们传吧。”她低头踢开脚边的碎石,石子滚入沟渠,溅起一点尘灰,“若真要阻,昨天城门守卫就不会悄悄解了我的镣铐。”
程知微一怔,目光落在她腕上那圈淡红印子——晨光照着,像朵褪了色的桃花,边缘微微泛紫,触之仍有微麻的痛感。
行至三十里外的驿站时,日头已爬到中天,阳光灼在瓦檐上,反射出刺目的白光。
蝉鸣嘶嘶,搅动着空气里的热浪。
林昭然刚在檐下歇脚,汗水顺着额角滑落,滴在衣领处洇开一圈深色。
便见七八个孩童从驿站后巷跑出来,最小的那个捧着半块粗陶沙盘,边沿还沾着湿泥,指尖已被晒得发白脱皮。
“先生!”扎着羊角辫的女娃抢先跪下,膝盖磕在地上发出闷响,“我阿爹说您会教‘人字’,可他不识字,只说‘人’是两条腿……”
沙盘里的湿泥被晒得半干,表面结了一层薄壳,踩上去咯吱作响。
林昭然蹲下身,从程知微怀里摸出截炭条——那是昨夜烧尽的松枝尖,握在手中微凉而粗糙。
她手腕轻转,先画了撇,又勾了捺,炭灰簌簌落下,像一场微型的雪。
“人字不是两条腿,”她抬头,看见孩童们亮晶晶的眼睛,映着天光与字痕,“是两个人,互相扶着。”
“那……从哪起笔?”羊角辫女娃伸出脏乎乎的手指,指甲缝里嵌着泥,颤巍巍要碰那未干的字迹。
林昭然握住她的手,将炭条塞进她掌心:“从心起笔。”
风忽然大了,卷起驿站前的酒旗,猎猎作响,布帛摩擦旗杆的声音像一句重复的誓言。
围观的百姓原本挤在栅栏外,此刻却静得能听见炭条擦过泥面的沙沙声——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寂静,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有个戴斗笠的老丈摸出随身的铁凿,蹲在石阶边“叮叮”凿着,火星偶尔迸起,在阳光下一闪即灭。
等林昭然直起腰时,“从心起笔”四个浅痕已嵌进青石板,被阳光晒得发亮,指尖抚过,凹凸分明,如同大地自己长出的文字。
“昭然姐。”程知微递来水囊,喉结动了动,嗓音略哑,“方才驿站的驿丞说,今晚要腾东厢房给咱们。我去看过,墙上有前月的题诗,被人用泥糊了,新写着‘林氏过此’。”
林昭然没接水囊。
她望着石阶上的凿痕,想起昨夜在狱中,沈砚之留下的那片枯叶。
叶脉清晰如刻,组成的“天亮了,门自己走”,此刻正随着孩童们的笑声,在风里轻轻摇晃。
相府的梧桐叶却落得早。
它打着旋儿,落在沈砚之刚摔下的邸报上,恰好盖住“县令亲迎林氏”几个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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