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林昭然总记得那个清晨——天光从瓦缝漏下来,在她腕间的桎梏上凝出一层薄霜。
那时她还不知道,那副曾锁过谋逆亲王的二十四斤铁镣,为何轻得像片被风托着的云。
狱卒的脚步声在青砖地上敲出细碎的响,她跟着转过最后一道回廊时,晨雾正漫过刑部大牢的檐角,湿气攀上裙裾,凉如蛇信舔过脚踝。
远处宫城传来早朝的钟鼓,一声声撞进胸腔,像是催促命运落子。
宣诏房内,檀香混着墨香涌进鼻腔,纸页翻动的窸窣声里,黄门展开圣旨,丝帛摩擦间裹着金箔脆响。
“欺君”二字被抽去了骨,只剩“逾制言事”的薄皮,最终落定为“削籍为民,流放三载”。
可当“沿途可开坛讲学,所至州县不得阻拦”宣出时,林昭然听见自己的心跳撞上了耳膜——那不是赦免,是放火。
殿外穿堂风灌进来,吹得烛火一斜,她看见黄门的手指在“不得阻拦”四个字上顿了顿,指甲掐出一道白痕。
那一刻她忽然明白:所谓特旨,并非恩典,而是两尊巨像博弈后漏下的天光。
她跪下去,额头触到青石板的凉,冷意顺着颅骨渗入脑海。
可脑海中浮起的,却是昨夜囚窗外那些举灯笼的孩子,瘦小的身影映在院墙上,“明明德”三字随光影摇曳,像一扇将启未启的门。
此刻这道圣旨,何尝不是另一扇被推开的门?
只是门后不再是她一人独行,而是千万双沾着泥的脚要跨进来。
回寓所的马车上,程知微掀帘的手在发抖:“昭然,他们……他们到底为什么松口?”
车轮碾过积水,溅起冰凉水珠打在脸上。
卖浆的老妇往瓦罐里添水,发出汩汩轻响;几个小乞儿扒着墙根用炭条划字——是“人”,是“本”,是她在补遗讲里写过的字。
她摸出怀里的落叶,叶底的字在指腹下硌出浅痕:“因为《民声录》里的每一页,都成了他们案头的刀。”风从缝隙钻入车厢,带着街市尘土与炊饼焦香,“当泥里的种子开始发芽,连石头都得给根让路。”
当夜,她在烛火下焚去所有讲义手稿。
火焰舔舐纸页,发出细微的噼啪声,柳明漪捧着铜盆进来时,正见她将最后一叠《六艺启蒙》投进火里。
纸卷曲成黑蝶,灰烬飘起,半边“礼”字烧尽,“乐”字的点画在火中明明灭灭,如同垂死却仍挣扎发声的魂灵。
“昭然姐……”绣娘的声音带着哭腔,指尖抚过新抄的《童蒙问津录》,粗纸上印着未干的小楷:“人能学,不分男女;字能传,不在纸笔;问能起,不怕沉默。”她的茧子蹭过“不分男女”四字,发出沙沙轻响,像春蚕啃食桑叶。
“对。”林昭然将纸卷塞进她手里,“你带着木版走,每到一个州县就印一百份——用草纸,用树皮,用布角,只要能写字的地方都印。”她望着跳动的烛火,眼睛里也有光在跳,“等我流放回来,这些字该长遍整个天下了。”
那夜子时三更,程知微尚未入睡,忽闻街外马蹄急响。
一名黑衣人跃下马背,将一封密函塞进窗缝——是沈府心腹。
信中只有一行蝇头小楷:“沿途驿站,供车马饮食,不得怠慢。”
他盯着那行字,烛火映着他眼底的震动。
他知道,这一笔,不只是宽待,更是默许。
三日后,宗室学堂的讲台上多了本《补遗讲录》。
激进批注皆被朱笔圈去,页脚添了按语:“此书为鉴,非为范。”孙奉站在书驿阁楼里,翻着民间刚印出的原版,指腹擦过被删段落——墨迹未干,分明是新填的。
他垂眸笑了笑,将书往怀里拢了:“沈相这把火,倒烧得聪明。”
程知微是在第三日发现异样的。
整理行程时,收到江州密信:“州府推说驿站年久失修,恐难容讲学。”笔锋抖得厉害,显是蘸着冷汗写的。
当夜,他坐在油灯下铺开黄绢,模仿礼部大印纹路一笔笔描摹。
勘合上的骑缝印,正是破局的钥匙。
“程兄,这……这是伪造公文。”书童捧着新印好的《行程勘合》,手直打颤。
程知微将勘合塞进他怀里,指节叩了叩“礼部”二字:“他们怕的从来不是真印,是天下人的眼睛。”他望向窗外,远处已有百姓举着火把聚集,火光映红半边夜空,“等明日勘合送到州府,那些官老爷会发现——拦她讲学的罪名,比放行更重。”
果然,数日后“林氏流学图”在民间疯传。
图上画着林昭然骑青驴,身后跟着背着木版的柳明漪,再后面是捧着勘合的程知微,最后是乌泱泱的百姓。
有个画工在图角添了只振翅的蝶,题字:“门自己走,风自己来。”
孙奉见到这幅图时,正站在沈砚之书房外。
窗纸上映着两个影子,沈砚之立得笔直,案头《补遗讲录》翻得哗啦响。
忽然,影子顿住了——他分明看见那抹影子的指尖,在“有教无类”四个字上轻轻按了按,像在按一个会疼的伤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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