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昨夜,裴怀礼踏雪而来,袖中藏着一份《乡学考成制》草案,纸上密密麻麻批注着他们反复推敲的条款。
“与其躲火,不如引渠。”他说。
今晨,他终于开口。
她的指甲在袖中掐进掌心,疼痛让她清醒。
这是她与裴怀礼密谈三夜的成果——用制度将民间私学与仕途挂钩,既是给寒门开缝,亦是为“有教无类”正名。
可沈砚之昨日才修了国子监的墙,今日裴怀礼便抛出此议,时机是否太险?
“乱阶!”赵元度的怒喝震得殿角铜鹤风铃乱响,金铃摇荡,声波撞在梁柱间回荡不息。
这位御史中丞最恨寒门染指仕途,此刻须发怒张,绯色官袍鼓动如焰。
林昭然望着他甩动的衣袖,忽想起前日在茶肆听到的话:“赵大人的侄子去年考进士,被补遗讲的学子抢了名额。”原来如此,私学动了世家的奶酪,才是真怒。
殿中静得能听见龙涎香燃尽的轻响,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,消散于晨光之中。
林昭然抬眼,正撞进沈砚之的目光。
他今日穿了月白暗纹朝服,比往日少了些锋锐,眉峰却仍如刀裁:“若不给一条路,他们就会凿一堵墙。”
这八个字像重锤砸在林昭然心口。
她记得三日前程知微出狱时,百姓举着松明火把喊“林大人”,火光照得沈砚之的车驾都退了半里——原来他早看清了,堵不如疏。
皇帝的“准”字落地时,她喉间发紧,险些咬到舌尖。
退朝时,裴怀礼的官靴在她脚边顿住:“林大人可听见沈阁老的话?”他眼底有光,是昨夜在她学馆里商量对策时没有的亮,“他不是让步,是……”
“是在试这堵墙的根基。”林昭然接口,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。
裴怀礼一怔,随即笑了:“到底是你最懂他。”他转身欲走,又回头补了句,“今夜我去你学馆,带两坛剑南春——庆贺咱们的路,终于铺进吏部了。”
林昭然望着他的背影融入廊下阴影,袖中密报被掌心焐得发烫。
那是柳明漪从扬州传来的:“默字会”已从织坊传到渔市,孩童用手指在船板画“人之初”,妇人借织布机的经纬记“学而时习之”,指尖划过木纹的触感成了无声的传承。
她摸出腰间玉牌,那是当年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,刻着“昭然”二字,此刻烫得慌,仿佛血脉相连的温度正在苏醒。
“大人,孙公公来了。”门房的通报打断思绪。
孙奉喘着气冲进院子,手里攥着卷画轴:“各州的‘静学图志’齐了!柳娘子说这次不标灯火,标……”
“无声处。”林昭然接过画轴,竹篾轴头还带着柳明漪的体温,微汗浸润的触感传递着远方的消息。
展开时,她的呼吸骤然一滞——素白绢帛上,虚圈从幽燕到岭南连绵成网,像大地的脉络在呼吸。
冀州的圈在夯土墙上,益州的圈在竹编背篓里,连琼州的海岛上,都有个虚圈浮在潮痕里。
“他们不再等我点火。”她指尖抚过琼州那个圈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他们在自己烧。”孙奉凑近看,忽然吸了口冷气:“大人您瞧!这圈的位置……和补遗讲的联络点重合了七成!”林昭然抬头,正见老槐树上的蝉蜕在风里晃,脆壳轻颤,发出几不可闻的“簌簌”声,像极了当年她在破庙教孩童识字时,挂在房梁上的纸灯笼。
三日后的晨雾里,孙奉撞开学馆门时,发梢还沾着露水,凉意沁人。
“大人!国子监外墙显文了!说是《大学·首章》,水汽凝的字!”林昭然的茶盏“当”地落在案上,茶水溅湿了刚写一半的《乡学考成制》条陈,墨迹微微晕染开来,如同希望初绽。
她跟着孙奉跑上朱雀街时,晨雾正散,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与石灰混合的气息。
远远便见墙下围了一圈人,有穿短褐的屠户,有梳双髻的小娘子,还有拄拐杖的老秀才。
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惊呼:“看!‘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’显出来了!”林昭然挤到最前,湿冷的墙皮贴着指尖——字迹确实不是刻的,也不是墨写的,倒像水汽顺着某种纹路渗出来,勾出清瘦如竹的笔锋,每一笔都似曾相识,是她当年亲手所书。
“老师说,这墙会说话。”稚嫩的童音从脚边响起。
林昭然低头,见是前日在补遗讲学馆见过的盲童阿福,他的小手正沿着墙根摸索,指尖轻轻描摹那些凸起的纹理,“阿福摸得出,这字和先生教的一样软,一样暖。”她喉头一哽,蹲下身握住他的手:“阿福摸得对,这墙啊,真的会说话。”
人群忽然静了。
林昭然抬头,正撞见沈砚之的目光。
他站在三步外,玄色大氅被晨风吹得翻卷,指尖还沾着墙根的湿泥,凉意似乎也爬上了他的眼神。
四目相对时,她清晰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——有疑惑,有了然,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,近乎温柔的无奈。
“大人,该回府了。”随从的低语打破僵局。
沈砚之收回目光,转身时一片梧桐叶落在他肩头,叶脉清晰如刻,随风轻颤。
林昭然望着他的背影没入晨雾,忽觉那片叶子的叶脉极像《静学图志》上的虚圈,一圈圈,缠得人心里发疼。
归途中,孙奉小声道:“听说沈阁老查验时,摸了半柱香的墙。”林昭然没说话,只是望着车窗外渐亮的天色。
而沈砚之说的“看这墙能不能撑住风雨”,此刻倒像句谶语——风雨要来,墙要撑,可墙里的字,早已生根发芽。
她摸出袖中《静学图志》,虚圈在晨光里泛着暖黄,仿佛有生命般微微发热。
远处传来打更声,林昭然望着国子监方向,眼底泛起暗涌。
该准备了,她想,三日后春祭大典,她要当众呈上《天下静学录》——三百六十七处讲舍,万名学子姓名,一字不漏。
到那时,所有人都会听见:墙会说话,不是因为地气,是因为这天下的人心,早就在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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