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昭然回到补遗讲学馆时,案头的《天下静学录》还摊开着,墨迹未干的“三百六十七处讲舍”几个字在烛火下泛着暗金,像被夜露浸透的旧铜。
窗外传来更夫敲过五更的梆子声,一声一声拖得悠长,仿佛从记忆深处浮起。
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页边缘,纸面粗糙的纤维刮过指腹,耳中仍回响着朱雀街头人群的惊呼——那些因“神异显文”而发亮的眼睛,此刻倒成了悬在她心口的秤砣,沉得让她呼吸微滞。
“沈阁老最恨‘怪力乱神’。”她对着烛火轻声道,声音里裹着夜露般的凉,“他若要清源,第一步必是坐实这墙是人为,再顺藤摸瓜,把咱们的人一个个揪出来。”
门帘被风掀起一角,柳明漪抱着半卷绣样进来,发间还沾着星子似的草屑,衣角带着西市茶棚的烟火气。
她将绣样摊开,正是前日盲童阿福摸过的墙文拓本,丝线绣出的“大学之道”在月光下泛着暖绒绒的光,像是冬夜里呵出的一口气,温软地落在纸上。
“方才在西市茶棚,听几个老学究说,太医院的人都去测墙根的土了,说要查是不是掺了什么秘药。”她的声音低下去,指尖轻轻抚过“道”字的末笔,那根红线微微翘起,像一道未愈的伤口。
林昭然伸手抚过绣样上的“道”字,丝线扎得她掌心微微发疼,那痛感一路窜上心尖。
她闭了闭眼,听见远处巷口有孩童哼着不成调的《诗经》,断续如风中残烛。
“去传我的话,召七州联络人今夜来聚义堂。”
柳明漪的手顿在绣样上,绣针“叮”地掉在案几,滚落至“之”字旁,像一颗骤然坠地的星。
她抬头望向林昭然,眼中映着跳动的烛火:“先生是要……”
“归尘令。”林昭然从袖中摸出一方青竹印,正是补遗讲学馆的信物,印身沁着寒意,触手如冰。
“所有参与显字、传书、绣谱的人,三月内必须回归本业,不得再以‘教者’自居。”
绣样在柳明漪膝头轻轻颤动,她忽然抬头,眼底映着烛火,声音微颤:“前日阿福还说,要跟着先生学完《孟子》。”
“正因为他要学。”林昭然将青竹印按在归尘令上,朱砂染透纸背,像一滴凝固的血,“若人人都觉得只有‘林昭然的先生’能教,那这墙倒成了新的枷锁。等他们回到米行、绣坊、铁匠铺,在秤杆上教算筹,在绣绷上学《诗经》——”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,晨光如薄纱拂过檐角,“那时候,墙里的字才真正活了。”
柳明漪突然起身,绣样落在地上也顾不得捡。
她走到林昭然身后,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发绳,指尖触到她后颈的凉意,像摸到了一块深埋地下的陶片。
“我这就去传信。”她低声道,“先生,你昨晚又没合眼吧?”
林昭然正要说话,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,踏碎了黎明前最后的寂静。
孙奉掀帘而入,腰间的铜铃撞出碎响,像一串惊梦的符咒:“沈阁老动了工部!卯时三刻拆墙三尺,说是要查地基!”
林昭然霍然站起,青竹印“啪”地落在归尘令上,震得烛火一晃,影子在墙上裂成两半:“走!”
朱雀街的墙下已围了一圈匠人,晨雾未散,湿气凝在眉睫,像一层薄霜。
沈砚之的玄色大氅在人群中格外醒目,他背着手站在新掘的土坑前,晨露打湿了他靴边的暗纹,连指尖沾的泥都凝着冷意,仿佛他本身就是从寒夜里走出的一块碑。
林昭然挤到人群边缘时,正听见匠头颤声汇报:“大人,墙基里埋了好些陶片!”
土坑里的陶片被小心捧出,林昭然一眼便认出——那是去年冬夜,她带着学子们在护城河滩烧的陶胚,每个参与讲学的人都刻了一句经义。
此刻这些陶片沾着湿土,有的刻着“有教无类”,有的是“民为贵”,最底下一片极小,刻着个“问”字——那是她特意留给自己的,取“学然后知不足,教然后知困”之意。
她蹲下身,指尖触到那片“问”字陶片,泥土的凉意顺着指缝爬上来,仿佛听见了那一夜炭火噼啪、阿福的盲杖磕在冰面上的声音:“先生,烧这些做什么?”
“等它们在墙里睡够了,就会替我们说话。”她当时答。
沈砚之接过那片“问”字陶片,指腹缓缓摩挲刻痕,动作极轻,像在抚摸一段旧梦。
林昭然看见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,像被风吹动的竹帘。
他忽然抬头,目光穿过人群直刺过来,林昭然下意识后退半步,却撞进身后阿福的盲杖。
“先生?”阿福摸索着抓住她的衣角,指尖带着孩童的温热,“是墙里的字在说话吗?”
沈砚之的目光软了软,又迅速冷硬如霜。
他将陶片轻轻放回土坑,对匠头道:“原样封回,覆土植草。”
匠头愣住:“那……那墙根的显文?”
“立块小碑。”沈砚之转身时,玄色大氅扫过土坑边缘,带起一阵微尘,“上书‘此下有文,非人力所灭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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