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滚开!”赵元朗一把推开仆从,怒不可遏,袖袍带起一阵风,拂过那盏孩童手中的灯笼,火光微微摇曳。
在他眼中,这便是对他所维护的秩序最赤裸的挑衅。
他抬起脚,就要朝地上最近的一盏灯笼狠狠踏去。
那灯笼被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提着,孩子被他狰狞的面目吓得缩了缩手,但并未后退。
灯笼微微摇晃,火光映亮了上面用素线绣出的四个小字——持灯照心。
赵元朗的脚,在半空中僵住了。
他盯着那四个字,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击中。
他可以踏碎这盏灯,可以驱散这个孩子,但他能踏碎那颗被灯照亮的心吗?
他能驱散这满街沉默如铁的人心吗?
“赵主事。”一个温和而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,带着夜风的凉意。
赵元朗猛地回头,看到了站在阴影里的同僚,程知微。
程知微悄然上前,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:“你毁得了一盏灯,可毁得了这万千盏灯背后的万千人心否?”
赵元朗的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最终,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猛地一甩衣袖,转身愤然离去。
只是那背影,再无平日的刚直挺拔,步履踉跄,仿佛背上压了一座看不见的大山。
政事堂内,灯火通明。
沈砚之指尖捻着一份关于漕运的奏章,羊皮纸的粗糙触感在指腹划过,目光却久久无法聚焦于其上。
窗外那沉默的光河,即便隔着高高的宫墙,其存在感也如水银泻地,无孔不入。
内侍孙奉脚步轻悄地走进来,靴底几乎不触地,声音压得比蚊蚋还低:“首辅大人,西市的百姓也动了。他们手持‘静火图’灯笼,正沿着御道缓行,已经……已经快到宫门之外了。”他咽了口唾沫,喉结滚动,补充道,“守门的禁军未敢阻拦,因为……因为带头的,皆是些老弱妇孺。那些灯,不照路,只照亮他们自己。”
沈砚之手中的奏章缓缓滑落,掉在名贵的紫檀木案上,发出一声轻响,如同心弦断裂。
他站起身,在巨大的书房内来回踱步,每一步都踩在权力的顶峰,却又仿佛踩在摇摇欲坠的冰面上。
他忽然停下,问道:“孙奉,前朝史书中,可有过‘万人持灯不语’的典故?”
孙奉躬身答道:“回大人,奴婢曾听讲书先生说过。贞和末年,有儒臣为天下女子请开女学,不被采纳。于是京中百名儒生于冬至夜,手举素灯,不发一言,绕宫城三匝。当时的皇帝感其诚心,最终允了此事。”
沈砚之默然。
贞和皇帝感其诚,可他沈砚之,感受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压力与挑战。
儒臣请愿,所求明确;而今夜的百姓,却什么都不求,他们只是在照亮自己,也照亮……那些藏在黑暗中的东西。
他沉默了许久,忽然对孙奉道:“去,将缴获的那盏‘静火图’灯笼取来,点上。”
很快,一盏同样的灯笼被置于他的案前。
烛火燃起,光线柔和地向四周散开,映亮了桌面,映亮了沈砚之深邃的眼眸。
他伸出手,在灯笼与墙壁之间晃了晃,墙上果然没有他手掌的影子。
光线被巧妙地聚合,向内,而非向外。
“若光不照人,只照己心……”他低声自语,声音里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疲惫与茫然,“我这些年,究竟是在为这天下掌灯,还是在为自己藏火?”
破庙之内,林昭然静静听着暗桩传回的关于宫门前的消息。
当听到沈砚之并未下令驱散,反而命人取灯细看时
她唤来一直侍立在侧的守拙:“前朝‘持灯请愿’一事,当年可有‘影录’一类的记述留存?”
守拙是她的“书库”,闻言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出一册泛黄的古旧册子,正是《贞和夜灯记》。
他翻到其中一页,指给林昭然看。
上面用蝇头小楷清晰地记载着:“……时,百官立于朝堂,见宫外灯火连天,人影幢幢,皆落于身后。帝问:‘众卿何以为影?’无人能对。后有御史死谏,言:‘君为光,臣为形,光正形直。然今灯在民,影在我,是因我等身为光前之障,遮蔽圣听,阻断民情也。’帝默然,次日,诏开女学。”
“好一个‘身为光前之障’。”林昭然眸中闪过一丝冷光。
她对韩霁道:“将这一条抄录下来,不必署名,也不必用我们的渠道。寻一个穷困潦倒的老儒生,让他明日一早,就当是伸冤的状纸,投入都察院的信箱。”她又取过笔,在纸条末尾添上一句,“灯可灭,影不消。官不自省,民必代照。”
翌日清晨,程知微踏入礼部官署,只觉气氛压抑得喘不过气。
同僚们个个面色沉郁,低头做事,连平日里最爱高谈阔论的几人也噤若寒蝉。
他走到自己的案前,不经意间一瞥,竟看到昨日还怒不可遏的赵元朗,其书案一角,赫然也摆着一盏“静火图”灯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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