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嗯,肉丁茄子卤,”王秀芹头也没抬,双臂有力地揉压着面团,面团在她手下发出柔韧的声响,“你妈下班晚,咱把面和好,菜备齐,等她回来一下锅就成。”她抬眼看了看张小辉,“择得真干净,比姥姥择得还强!”
张小辉脸上露出点小小的得意,低头继续干活,小手动作更快了。厨房里弥漫着面粉和菠菜的清香,灶上小锅里的水开始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气,发出轻微的噗噗声。暖黄的灯光下,这一老一小各自忙碌的身影,构成了一幅无比安稳踏实的画面。
几天后,张小辉带回一张印着红字的通知单。“姥姥,老师让写作文,题目是‘我的家乡’。”他有些犯难地挠挠头,“家乡……不就是咱们住的北京城吗?可怎么写呀?”
王秀芹正把洗好的衣服往院里的晾衣绳上搭,闻言停下手,湿漉漉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,接过通知单看了看。“家乡啊,”她目光越过晾晒的衣物,望向四合院灰蓝色的屋檐和屋檐切割出的一方天空,声音很温和,“可大可小。大呢,是咱中国这整片地界儿;小呢,就是脚下这方院子,这条胡同,咱这热热闹闹一家人。”她把通知单折好,放回张小辉手里,“甭慌,你就写写咱这院儿里的日子,写写咱家,写写姥姥给你讲过的那些事儿。心里怎么想的,就怎么落在纸上。”
张小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跑回自己屋里去了。王秀芹继续晾衣服,水珠滴落在青砖地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。她心里其实也悬着,不知道孩子会写出什么来。
一周后,张小辉几乎是跑着冲进家门的,小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,手里高高举着一本摊开的作文本。“姥姥!姥姥!我的作文!”他声音响亮,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,“老师念了!还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我了!说……说写得有真情实感!”
王秀芹正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剥毛豆,闻言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把手,接过那本作文本。纸页被翻到了最新一篇,红色的波浪线画了不少,末尾还有一行鲜红的教师评语:“情真意切,立意深刻,难得!”目光上移,是张小辉那尚显稚嫩却一笔一画格外用力的字迹。
“我的家乡,是姥姥每天早晨蒸得喷香的大馒头,是冬天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热气的白菜豆腐汤……是姥姥带我在公园看迎春花苞,告诉我春天总要来,人也要挺直腰杆使劲儿长……是姥姥教我,西疆再远,日子安稳了,葡萄干才能甜到我们嘴里……姥姥说,家暖了,锅里有饭,心里就踏实;国家稳了,天南地北的人,都能过上好日子。‘家和万事兴,国泰民自安’,姥姥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。 以前我不太懂,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。家,就是我们这个小院子;国,就是我们所有人住的大院子。我想好好长大,像姥姥说的迎春花苞一样,不怕冷,使劲儿长,将来让我的家,我的国,都好好的……”
王秀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八个字上——“家和万事兴,国泰民自安”。这曾是她前半生被无常命运击碎后,在漫长孤寂的岁月里,靠着灶台烟火和针线活计,一遍遍在心底摩挲、用以粘补心魂的句子。如今,它被外孙稚嫩的笔迹,如此郑重其事地写在了作文纸上,还得到了一个“立意深刻”的评价。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,视线瞬间模糊一片。她慌忙低下头,一滴泪珠重重砸在作文本的边角上,迅速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。
“姥姥,你怎么哭了?”张小辉有些无措地看着她。
王秀芹赶紧抬起袖子,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,粗糙的布料蹭过皮肤。她抬起头,努力想对孩子笑一笑,可嘴角刚刚扯开,更多的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,汹涌地滚落下来。她索性不再掩饰,伸出那双布满岁月刻痕、揉过无数面团、洗过无数衣物、此刻还沾着一点豆荚绿汁的手,将张小辉紧紧搂进怀里。孩子的棉袄带着室外的凉气,可小小的身体却传递着蓬勃的热度。
“好孩子……”她把脸埋在外孙柔软的头发里,声音闷闷的,带着浓重的鼻音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,浸透了滚烫的泪,“姥姥……是高兴……姥姥的高兴……它自己跑出来了……”她搂得更紧了些,肩膀微微颤抖着。那本写满了字的作文本,被她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,纸页的边缘都捏出了深深的褶皱。
窗外,四合院上方的天空是北京冬日特有的那种澄澈的灰蓝。檐下挂着过年时没摘下的红灯笼,在傍晚的风里轻轻晃着。堂屋桌上,一盘剥好的青翠毛豆粒,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莹润的光泽。空气里还残留着午饭时炝锅的葱油香气。
王秀芹抱着张小辉,感受着怀里这个小小生命沉甸甸的分量。那些压在心底几十年的沉重阴影——丈夫杳无音信的绝望、女儿婚姻破碎的痛楚、外孙无依的惶恐——此刻仿佛被这温热的泪水冲刷开一道缝隙。光透了进来,暖得让人心尖发颤。她终于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这只曾被命运风暴撕扯得破败不堪的老船,在驶过无数惊涛骇浪后,终于稳稳地泊进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港湾。这个港湾,由儿子玄策的担当、女儿月竹的坚强、外孙小辉的成长、老伴长庚的归来,还有眼前这方四合院里弥足珍贵的烟火日常,一点一点构筑而成。
她抬起头,泪眼朦胧中,看到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。照片里,李玄策穿着笔挺的制服,眉宇间是山一样的沉稳;方清墨温婉地笑着,眼神明亮;李念墨和李天枢依偎在父母身边,聪慧灵动;李长庚坐在中间,目光深邃;而她自己,坐在老伴旁边,笑容是前所未有的舒展平和。她的目光在照片上流连,最后定格在依偎在她身边的张小辉那张稚气的小脸上。
她慢慢地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,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。泪水还在无声滑落,可嘴角却一点一点地,向上弯起了一个无比真实、无比踏实的弧度。那弧度里,盛满了历经沧桑后的安宁,和对脚下这片烟火人间最深的眷恋与信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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