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社将至,京畿内外的田垄间悄然浮起一股异样的静气。
不是无人声,而是人声退到了背景里。
村头树下、溪畔石台、晒谷场上,常见三五成群围坐一圈,不言不语。
有人执笔记录,有人闭目凝神,更多人只是静静看着彼此的手——或比划一个手势,或在地上画一道线,或举起一片叶子、一块陶片。
他们称这为“默会”,说是听不见的声音,才最响亮。
起初不过是乡野孩童游戏般的模仿,谁也没当真。
可不过月余,这些无声集会竟如野火燎原,蔓延至州县市井,连城南书肆后巷都辟出一方空地,每旬一聚,席地而坐,无讲者,无听众,只有风穿过指缝时的微响。
手抄本《默谈录》便由此诞生。
由一名盲眼少年逐日整理,字不成句,却意蕴流转,像是把沉默本身译成了文字。
它没有逻辑链条,却有情绪脉络;不记言语,只录动作与停顿。
有人读罢泪流满面,说仿佛听见了自己从未说出口的心事。
礼部尚书捧着厚厚一叠抄本入宫时,指尖都在发颤。
“此风若任其滋长,纲常何存?教化何依?”他跪在太极殿外的青石阶上,声音激昂,“请陛下明令设坛授讲,定仪轨、立讲师、正名分,使民心有所归!”
圣旨很快下来:准。
官办“共修讲堂”即日筹建,首批讲稿由礼部精挑细选,引经据典,词藻庄重,皆以“识夫人”遗训为核心,宣称要还原“正统之静”。
萧玦没看那些文绉绉的章句,只命人将初稿誊抄二十份,送往国子监。
附言一行小字:“请诸生辨认,哪一句出自‘识夫人’。”
三日后,监正亲自回禀:无人能判。
不是因为太深奥,恰恰是因为——全都像她说的,又全都不是。
那些话,句句合乎理,字字承前人,可偏偏少了那股“破土而出”的劲儿。
就像种麦子,土也松了,水也浇了,阳光也足了,可种子没裂壳,根须未下扎。
监正伏地奏道:“臣等反复推究,终觉追迹于声,不如习静于心。与其仿其言,不如守其默。”
萧玦坐在御案之后,窗外银杏叶正落,一片金黄拂过窗棂。
他提笔蘸朱,只批了四个字:
“准。静中有声,方为真传。”
诏书传开,民间哗然。
有人痛哭失声,以为朝廷要禁默会;有人拍手称快,笑官府终于低头。
唯有少数人读懂了其中意味——这不是收编,是放行。
真正的火种,从不需要被供奉。
白砚是在一个雨后的黄昏抵达西南村落的。
泥路湿滑,稻穗低垂,远处田埂上已围坐着一圈人,老少皆有。
他们没打伞,也没说话,每人手中握着一件日常之物:农夫拄着锄头,织妇捻着半截棉线,孩童捏着一团湿泥。
没有人主持,也没有开始的信号。
良久,一个少年忽然起身,走到中央,捧起一只粗陶碗,轻轻倒扣于地。
一声轻响,惊飞了草丛里的蚱蜢。
其余人见状,纷纷效仿。
碗、盆、瓢、罐,甚至有人解下腰带铜扣,统统翻转朝下,置于泥土之上。
时间仿佛凝滞。风吹过稻浪,沙沙作响,像无数细碎的低语。
又过了许久,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缓缓起身。
她步履蹒跚,却异常坚定。
弯腰揭开身旁那只陶碗,伸手探入草丛,小心翼翼捉住一只鸣叫的蟋蟀,放入碗中,再轻轻覆上。
众人注视着这一幕,有人眼角泛光,有人微微颔首,片刻后,各自拾起自己的器物,默默散去,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白砚站在坡上,看得浑身发冷。
他认得那个动作——当年苏识教孩子们玩“藏谷游戏”时,就是这样把种子放进空罐,埋进土里,说:“藏得住的东西,才活得久。”
她从不曾强行让人记住她,她只教会他们如何让思想自己生长。
“那位少年……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他在村口拦住一个随行记路的少年,声音罕见地有些干涩。
少年回头看他一眼,眼神清澈:“她说过,真正的传承,不是复述一句话,而是理解它为什么被说出来。”
白砚怔住。
夜深人静,他独坐破庙角落,从怀中取出那截麻绳——早已磨损得几乎断裂,那是他曾用来捆扎《止观录》原稿的旧物,也是苏识留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份手迹载体。
他摩挲良久,最终站起身,走向田野。
月光下,他蹲在田垄沟边,将麻绳轻轻放入泥土缝隙之中,用锄尖覆上薄土,一如春耕时掩种的动作。
但某一天,或许会有新的根须,缠上这段早已无形的纤维,借它之力,破土而出。
与此同时,京城紫宸殿内,烛火通明。
《共修法典》终稿呈上,立法大臣躬身请旨:“请陛下亲题序言,以为万世圭臬。”
萧玦没有接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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