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泛黄的草图从书页间滑落,像一枚被秋风过早催熟的枯叶,轻飘飘地落在安燠的脚边。
她弯腰拾起,指尖触及纸张的瞬间,一股凉意仿佛顺着指骨钻心入髓。
这不是涂鸦,更不是什么恶作剧。
图上用程砚那特有的、带着山野草木筋骨的笔迹,精准地绘制出老槐树根部的土层剖面图,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发指。
“棺位预留”、“朝向朝阳”、“距神核树脉三尺”。
好家伙,坟景房都给她选好了,还是独栋带院,附赠千年龙脉景观。
安燠甚至能想象出程砚那个闷葫芦,是如何一本正经地动用《万物共生录》里最高深的地气勘测术,像个强迫症晚期的建筑师一样,为她规划这处长眠之所。
她几乎要被这过于周到的“售后服务”气笑了,直到目光落在图纸边缘那行几乎要被磨掉的小字上。
“若她后来,可并骨。”
五个字,像五根烧红的钢针,狠狠扎进她的心口。
什么叫“若她后来”?
这混蛋是笃定自己要走在她前面。
什么叫“可并骨”?
这是他能想出来的、最朴拙也最残忍的浪漫。
安燠的呼吸滞了一瞬,随即又恢复了平稳。
她若无其事地将草图叠好,塞回《生者宣言》的夹层,继续慢条斯理地将一本本罚抄晾晒在竹竿上,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购物清单。
晨会上,她依旧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共主夫人,铁面无私地给偷懒的松鼠开出了双倍芝麻糖的罚单,又以“鸣叫扰民”为由,罚乌鸦邮差抄写社区静音条例。
一切都井然有序,只有她自己知道,揣在袖中的那张草图,正烙铁般烫着她的皮肤。
散会后,她没有回屋,而是转身进了储藏室。
在堆积如山的杂物中,她翻出一个落满灰尘的布包。
包里是她这些年收藏的、舍不得扔的“破烂”。
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,从最里面抽出一件早已洗得发白的外袍。
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天,程砚为了给她采一株罕见的药草,在山里淋成了落汤鸡。
她一边骂他傻,一边用炭火给他烘烤衣物,却偷偷在他外袍的内衬上,用针线绣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:“今日签到成功——程砚没躲雨”。
如今,字迹已微微褪色,但那份心动和后怕,却依旧清晰如昨。
安燠面无表情地抽出剪刀,咔嚓一声,将绣着字的那整块胸口布料剪了下来。
夜深人静时,她点亮油灯,一针一线地将这块布缝进一个新做的枕头里,针脚细密得像是要将一段岁月永远封存。
最后,她把枕头塞进衣柜最底层,压在所有衣物的下面,嘴里低声嘀咕着,像是在跟谁赌气:“谁准你挑地方了?想得美。真要睡,我也得睡你上铺,压你一头。”
第二天,程砚照例要去东岭巡查新开辟的蜂道,预计天黑才能回来。
他前脚刚走,安燠后脚就摸进了他的书房。
她的目标很明确——那个他常年用一把小铜锁锁着的木箱。
这锁对别人来说或许是个麻烦,但对掌管着不周山所有钥匙的安燠而言,不过是走个形式。
箱子打开,没有想象中的秘密,只有整整齐齐码放着的三样东西。
一瓶用蜡封口的桂花酿,标签上写着“三十年陈”,下面还有三个小字:“最后一口”。
一块已经打磨光滑的石碑坯,上面用朱砂描出了两个字:程砚。
旁边还预留了一块空白,仿佛在等待另一个名字。
最下面,是一卷用厚重兽皮制成的卷轴。
展开一看,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混杂着熊血与朱砂的铁腥气。
《守山辞》三个大字龙飞凤舞,内容竟是一份魂契,言明若他遭遇不测,便将“守山共主”之位以及他与不周山的所有羁绊,尽数传予安燠。
卷轴末尾,一个鲜红的掌印触目惊心,显然是按上去不久。
安燠盯着那掌印看了许久,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愤怒,最后化为一声淬了冰的冷笑。
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,吹亮了火苗,毫不犹豫地凑近了那份《守山辞》。
火焰舔舐着兽皮边缘,发出滋滋的轻响,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灼的气味。
她精准地控制着火势,只烧到“传位”二字,便猛地用手掐灭了火焰。
“想跑?门儿都没有。”她对着那半份残卷低语,眼神锐利如刀,“先把继承手续给我办全了再说!”
当晚,月上中天,程砚拖着一身疲惫回到院里,却发现安燠一反常态,没有在屋里等他,而是坐在了他常坐的那个凉亭里。
她手里拿着他的凿子和木槌,正对着一块新刨光的木板叮叮当当地敲着什么。
他走近一看,差点一口气没上来。
只见木板上,已经被她歪歪扭扭地刻上了一行字:“程砚长眠处:此处已租,租金预付三百年,到期自动续约”。
“你发什么疯?”程砚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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