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手术费的巨大缺口,如同一个凭空出现的、深不见底的冰冷黑洞,悬浮在他意识的中央,散发着令人绝望的吸力。三万?五万?还是更多?具体的数字在黑暗中翻滚、膨胀、变形,最终变成一片吞噬一切的模糊深渊。
白日里的一幕幕,无法遏制地、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疯狂打转:
工友们布满老茧、皲裂出血口子的手掌摊开,里面是同样捉襟见肘的零钱;
王强西装袖口闪烁的冰冷袖扣和那堆积如山的崭新钞票;
赵辉真丝睡袍下露出的金表和那三幅装裱精美的房产证;
拆迁户嘴角那抹虚伪的、带着怜悯与嘲弄的笑意;
甚至,在街头电线杆上看到的那些高利贷小广告——那些猩红的、触目惊心的“无抵押、速放款”字样,此刻竟像魔鬼的呓语,带着一丝诱人堕落的邪气,在他紧绷的神经边缘蠢蠢欲动。
黑暗中,这些碎片化的画面、声音、气味和冰冷触感,混合着对母亲病情的担忧、对妻儿的愧疚、对未来的恐慌,发酵成一种粘稠得化不开的绝望。这巨大的、未完成的恐惧与重担,就这么赤裸裸地悬垂在出租屋的黑暗半空,沉重得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,将他彻底压垮。
枕边,妻子的呼吸声依旧绵长,带着一种全然不知风暴降临的脆弱安宁。这平稳的呼吸声,与他胸中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,形成了最尖锐的对比。
在这个不足十平米、弥漫着廉价雪花膏与隔夜饭菜气息的出租屋里,李建国像一尊被抽干了灵魂的雕像,凝固在无边的黑暗中。生活的重压、亲情的撕扯、尊严的沦丧、未来的渺茫,所有无法消化、无法排解的苦涩,在妻子平稳的鼻息声中,在这个注定无眠的凌晨,悄然酿成了一场无声无息、却足以淹没灵魂的噩梦。破晓的微光透过挂着油污的纱窗,带来一丝惨淡的灰白,却映不亮他眼底深不见底的黑暗。
城西巷子,这条被时光啃噬又被欲望反复涂抹的狭长地带,在这个潮湿的午夜,发生了极其诡异的扭曲。1998年秋夜的煤炉烟火气与2003年黄昏的市井喧嚣,如同两张曝光过度的底片,在眼前这片空间里强行叠合、渗透。李建国茫然地站在巷口,目光被一块闪烁着“小额贷款”四个猩红霓虹大字的破旧招牌死死攫住。那刺目的红光在他布满血丝的瞳孔里跳跃、变形。
就在那霓虹灯刺眼的光晕边缘,玻璃窗肮脏的污渍上,突然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幻影 —— 十六岁的李建国。少年单薄的身体裹在洗得发白的旧校服里,正蹲在巷口冰冷的地面上,用捡来的枯树枝专注地划写着代数题。他的脚边,整齐地摆放着几捆刚从郊区野地里挖来的新鲜黄芪和防风,根须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。一股记忆中无比熟悉的、混合着草药清香和微弱煤球燃烧气味的烟火气,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壁垒,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。
然而,这虚幻的温暖气息仅仅存在了不到一秒,就被现实中浓烈得令人作呕的廉价香烟甜腻烟气,以及从附近窨井盖缝隙里顽强溢出的、发酵了不知多久的下水道恶臭粗暴地覆盖、碾碎。眼前的景象如同劣质信号的老旧电视屏幕,剧烈地闪烁、抖动了一下,少年的身影倏忽消失,只剩下霓虹灯冷酷的红光和玻璃上污浊不堪的现实。
“叮铃——”
一声生锈铁器摩擦挤压的、如同垂死老人呻吟般的刺耳铃响,将他从恍惚中惊回现实。是那扇挂在小额贷款公司门框上、布满黄褐色铁锈的弹簧门发出的。李建国深吸一口气,那混杂着霉味和化学香精的空气呛得他胸口发闷。他抬脚,踩上那道早已变形、边缘翘起的木质门槛。
“吱呀——嘎!”
脚下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痛苦呻吟,仿佛随时会断裂。与此同时,木板下方狭窄的缝隙里,传来一阵细微而仓惶的“簌簌”响动,几只老鼠被惊扰,拖着油腻的尾巴迅速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。
通往二楼的楼梯狭窄陡峭,墙壁像被剥开的城市文明的病理切片。层层叠叠的纸张如同溃烂的痂皮:“包治性病”、“黑户贷款”、“专业讨债”的旧广告边缘卷曲泛黄,与崭新亮丽却同样廉价的“绝版学区房”、“地铁直达豪宅”的楼盘海报粗暴地交织、覆盖。在它们争夺空间的间隙,大片大片灰绿色的霉斑在墙角肆意蔓延、生长,如同某种活物,散发出潮湿腐败的气息。李建国下意识地数着墙上的霉斑,脚步沉重。
这些扭曲的霉斑形状,却毫无征兆地将他拉回三年前那个血色的黄昏。那是在另一个工地上,老陈。老陈布满皱纹的脸、浑浊却绝望的眼睛在他眼前一闪而过。老陈也是因为儿子车祸,借了高利贷。然后,就像一片枯叶,从十几层高的脚手架上“意外”坠落……警方最后的结论轻飘飘,只有那片在水泥地上凝固成诡异图案的、暗红色的血迹,如同烙印,至今仍在他噩梦中反复出现,散发着铁锈般的腥甜味道。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后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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