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的木床总在夜里发出磨牙似的声响。九年级暑假,我躺在雕花床板上,数着梁上老鼠跑过的"窸窣"声,像有人在暗处撒一把碎豆子。我的卧室和父母房间只隔一扇木门,门板糊着十年前的旧报纸,印着泛黄的天气预报,边角被风掀得卷起来,"哗啦啦"响,像谁在门外抖包袱。
哥哥怕黑,照例挤在父母中间。临睡前他探过脑袋冲我做鬼脸,手电筒的光在他脸上晃,照得眼珠子发亮:"晚上别叫我,叫破喉咙也不敢去救你。"他说话时,我看见他后颈的汗毛都竖着——其实他比谁都怕这老房子,怕墙角的蛛网,怕堂屋供桌后深不见底的阴影。
噩梦是后半夜掐着点来的。
梦里的路是老家院外那条土路,坑坑洼洼的,月光把我的影子拽得老长,像条晾着的黑布。可走着走着,影子旁边多了个东西——比我的影子更黑,更瘦,边缘毛毛糙糙的,像被水泡烂的纸人。我跑它也跑,我停它也停,最后被堵在颓圮的土墙根,那影子猛地压过来,没有脸,只有片浓得化不开的黑,往我脸上罩,腥气裹着土味,呛得我喘不上气。
"啊!"
我猛地睁开眼,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,钻进耳朵里,凉得像冰。贴身的白睡衣湿透了,黏糊糊贴在背上,勾勒出脊椎的形状。心脏撞得肋骨生疼,"咚咚"的,在寂静的屋里敲出回声。雕花床的床脚堆着我的碎花毯子,定是刚才踢下去的,边角拖在地板上,沾了层灰,像条被踩脏的尾巴。
窗外的月光斜斜切进来,在青砖地上投下窗棂的影子,横横竖竖,像道关人的栅栏。我咽了口唾沫,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屋里格外响。撑着坐起来时,后腰撞到床柱,"咚"的一声闷响——就在这时,眼睛扫过床尾,全身的血瞬间冻成了冰。
床尾的地板上,蹲着个影子。
不是月光投下的那种淡青虚影,是浓黑的一团,像用墨汁泼在地上,边缘晕开半寸,却能看出是个人形,膝盖抵着胸口,正对着我的床,一动不动。就是我梦里的那个影子!我甚至能感觉到它在"看"我,那团黑里藏着双眼睛,凉飕飕地扫过我的脸,扫过我的手,扫过我攥皱的床单。
我吓得倒吸一口凉气,刚要叫出声,又死死咬住嘴唇。牙齿陷进肉里,疼得发麻,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,"吧嗒吧嗒"砸在枕头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。不敢动,不敢出声,连呼吸都憋成了细流,生怕那影子察觉到我的醒。
影子好像动了动,往床边挪了半寸。老旧的地板发出"吱呀"一声,像被什么东西压着骨头。我赶紧把眼睛闭上,可眼皮薄得像层蝉翼,能感觉到那团黑离我越来越近,床尾的空气都变凉了,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,像从村外那口枯井里捞出来的。
不知僵了多久,也许是五分钟,也许是半个世纪,我听见了脚步声。
"嗒......嗒......"
很轻,像光脚踩在刚拖过的地板上,从床尾慢慢移向门口。每响一声,我的指甲就往掌心掐深一分,直到那脚步声停在木门前,我才敢掀开条眼缝——影子已经贴在门板上,像张被拍扁的黑纸,边缘随着门板的木纹微微起伏。
门板被轻轻推开一条缝,"吱呀"一声,细得像蚊子哼。脚步声出去了,顺着父母卧室的方向,越来越远,"嗒......嗒......",踩在走廊的青砖上,带着点空荡的回响。
我刚要松口气,父母的房间里突然炸出哥哥的尖叫,带着哭腔,尖得能刺破耳膜:"你要去哪儿?!"
我的头皮"唰"地麻了,像被泼了桶冰水。哥哥怎么会突然说话?他看见什么了?
紧接着是妈妈的声音,带着刚睡醒的沙哑:"咋了?三更半夜的......"
"姐!我看见姐从她房间出来,进浴室了!"哥哥的声音抖得像风吹的树叶,每个字都在打颤,"她走路咋没声啊?脸还黑黢黢的......像没开灯......"
浴室?我明明还在卧室里!
恐惧像只冰冷的手,死死攥住我的喉咙。我再也忍不住了,掀开被子就往门口冲,脚下的拖鞋"啪"地掉了一只,也顾不上捡,光着脚撞在门板上,"砰"的一声巨响。父母的房间里传来妈妈的惊呼,我连滚带爬地冲进去,一眼就看见哥哥缩在床角,脸色白得像刚裱的窗纸,眼睛瞪得圆圆的,瞳孔里映着浴室的方向,直勾勾的,像被钉住了。
"我在这儿!我没去浴室!"我扑到床上,抓住妈妈的胳膊,手抖得像筛糠,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。
哥哥看见我,突然"哇"地哭出来,哭得浑身抽搐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:"你......你不是刚进去吗?"他指着浴室的方向,小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"黑影子......跟在你后面......拖着走的......"
"啥影子?"爸爸猛地坐起来,抓起枕边的手电筒,"唰"地打开。光柱在屋里扫来扫去,照得衣柜、梳妆台的影子在墙上乱晃,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怪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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