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是沉闷的铅灰,低低地压着破瓦村的屋顶和光秃秃的树梢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湿冷的、预示着什么的凝滞。终于,在晌午过后,细碎的、如同盐粒般的小雪籽,悄无声息地从灰蒙蒙的天幕中筛落下来。
开始只是零星几点,试探性地落在枯草尖、瓦楞上,瞬间化作湿冷的水渍。渐渐地,雪籽变得密集,簌簌作响,给冰冷的地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、晶莹的白纱。
入冬后的第一场雪,到底还是来了。
土屋里,寒意骤然加重了几分,呵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。沈微婉正坐在炕沿搓麻绳,感受到那钻入骨髓的湿冷,心头一紧。她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,看向趴在窗洞边,正努力踮起脚尖、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面飘雪的儿子。
安儿身上还穿着那件拼凑的、露着胳膊小腿的旧夹袄,小脸冻得有些发白,鼻尖红红的,看得沈微婉心里一揪。
“安儿,过来。”她声音放缓,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郑重。
安儿闻声转过头,大眼睛里还残留着对初雪的好奇,乖巧地走到母亲身边。
沈微婉起身,走到那个收拣得整整齐齐的旧木箱前——那是她用几文钱从村里淘换来的——打开箱盖,小心地从里面取出那件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新棉袄。
靛蓝色的厚实布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温润。她一抖,棉袄展开,厚实挺括,针脚细密均匀,在空气中发出轻微的“噗”声,蓬松的棉絮饱含着暖意。
“来,抬手。”沈微婉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温柔。
安儿看着那件崭新的、颜色鲜亮的棉袄,大眼睛瞬间睁圆了,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。他乖乖地抬起瘦小的胳膊,任由母亲将那件充满了阳光和干净气息的柔软棉袄,套在他单薄的身子上。
先是右胳膊,再是左胳膊。棉袄的内里被沈微婉提前在灶膛边烘得暖融融的,瞬间驱散了孩子身上的寒意。
沈微婉枯槁的手指,仔细地替他整理好衣襟,将每一处褶皱抚平,然后一颗一颗,扣上那用同色布条精心盘绕缝制的、圆润牢固的盘扣。领子妥帖地立起来,护住他纤细的脖颈。棉袄的长度正好盖过膝盖,袖子也长及手腕,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、妥妥帖帖地包裹了起来。
穿好了。
安儿低着头,小脸上满是惊奇和懵懂的喜悦。他伸出小手,小心翼翼地、一遍遍地抚摸身上光滑厚实的靛蓝色布料,感受着那完全不同于以往破衣烂衫的柔软触感。然后,他忍不住把微微发红的小脸埋进竖起的、柔软的衣领里,贪婪地呼吸着上面阳光和母亲的味道。
那是一种被温暖、被保护、被珍视的感觉。
他猛地抬起头,眼睛里像是落进了星星,亮得惊人。小嘴咧开,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、毫无阴霾的笑容。
“娘!”他清脆地喊了一声,声音里充满了发现宝藏般的狂喜,“好软!好暖呀!”
说着,他像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内心的激动,穿着新棉袄的小身体开始在原地高兴地又蹦又跳起来。新棉袄厚实却不显臃肿,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窸窣的、好听的摩擦声。
“不冷了!娘,一点都不冷了!”他蹦跳着,挥舞着小胳膊,仰起红扑扑的、终于不再是冻得发青的小脸,对着母亲重复着,仿佛在宣告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发现。
这是他记忆中,第一件真正属于他的、全新的、专为他缝制的衣裳。不是捡来的破烂,不是大人改小的旧衣,而是用最好的、最鲜亮的布,絮着最柔软暖和的棉花,由母亲一针一线、熬了无数个夜晚亲手做出来的新袄!
窗外的雪渐渐下得大了些,盐粒变成了轻盈的雪花,无声地覆盖着大地,世界变得一片洁白静谧。
沈微婉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炕边,看着儿子穿着新棉袄,在狭小的屋子里快乐地蹦跳转圈,像一只终于拥有了御寒绒毛的雀鸟,欢欣鼓舞地迎接冬天的来临。
孩子红扑扑的笑脸上,再没有了往昔冬日里那令人揪心的青紫和瑟缩,只有纯粹的、温暖的快乐。
深陷的眼窝里,一阵汹涌的热意毫无预兆地袭来。
为了这件棉袄,她拆洗拍打了多久?熬了多少个通宵?手指被针扎破多少次?眼睛酸涩流泪多少回?那些深夜的疲惫,肋骨的隐痛,灯油的煎熬,计算铜钱时的剜心……
在这一刻,看着儿子那灿烂的、温暖的笑脸,听着他那满足的、雀跃的声音——
所有的一切,所有的辛苦,都如同窗外初落的雪花,融化在那份巨大的、足以淹没一切的暖流里。
值得。
千值万值。
她没有说话,只是微微仰起头,将眼眶里那滚烫的液体逼退回去。枯槁的脸上,缓缓地、缓缓地绽开一个极淡却极其真实的笑容。那笑容冲淡了她眉宇间常年凝结的风霜和苦楚,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。
她伸出手,轻轻拉过还在蹦跳的儿子,替他拂去沾在柔软睫毛上的些许湿气。
“慢点跳,当心汗。”她的声音嘶哑,却带着能融化冰雪的温存。
安儿停下来,一头扎进她怀里,小脸在她粗糙的衣襟上蹭了蹭,瓮声瓮气地说:“娘做的袄子,最好看,最暖和!”
土屋外,雪花无声飘落,世界渐次染白,寒意深重。
土屋内,一盏昏灯,一件靛蓝新袄,一个母亲,一个孩子,依偎在一处,温暖抵过了整个冬天的严寒。
这件棉袄,暖了安儿的身,更暖了沈微婉那颗在冰封苦难中挣扎了太久太久的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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