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平兴国三年的初夏,汴京东水门外的河市首先感受到了变化。老船工陈三看着官府的人沿河钉下密密麻麻的木桩,红色界绳在晨雾里绵延数里,像是给整座都城套上了新的缰绳。
“要扩城了。”茶摊上的说书人敲响醒木,“听说宫里的意思,要把这汴京造得能装下四海之人。”
陈三啐掉嘴里的茶叶梗,想起昨夜漕帮聚会时听到的密语——晋王府的长史带着南方工匠已到汴京,带来的图样里竟有吴越国的水阁样式。
二
皇城西南的将作监,此刻正弥漫着樟木与桐油的气味。将作少监李诫展开《营造法式》初稿,目光停在“筑基”篇的批注上:“五代城墙多倾覆,盖因夯土未透。”
“不是夯土未透。”前来协理的八作使雷德安突然开口,“是人心未透。”这位以筑城闻名的官吏指着窗外新辟的朱雀大街,“陛下要的是一座万年不倒的都城,可汴京的地基,是五代十国的尸骨垒起来的。”
争执被急促的钟声打断。役夫来报:开挖护龙河时掘出前朝碑林,某位节度使的功德碑上,赫然刻着“东京形胜甲于天下”八字。
三
真正的风波发生在景灵宫工地。当工匠拆除旧殿梁柱时,在螭吻腹中发现卷以血写就的《汴京堪舆图》,图中标注的龙脉走向竟与新城规划完全相左。
赵光义亲临现场那日,阴云密布。他抚着斑驳的梁木突然发问:“雷卿可知,为何历代皆要定鼎中原?”
雷德安跪在瓦砾中:“因中原四战之地,无险可守,故需以人心为险。”
晋王大笑,命人取来新烧的琉璃瓦覆于旧殿之上。当第一片金瓦铺就时,暴雨倾盆而至,有人在雨幕中看见已故的赵普撑着伞立在废墟间,伞面上《文武七条》的字迹与雷光交相辉映。
四
扩城令颁布次日,汴京一夜之间冒出三百处工地。从御街扩建到里坊改造,从虹桥重修到水门新辟,整座城市变成巨大的作坊。役夫中发现不少熟面孔——竟是去年落第的举子,他们放下纸笔拿起规尺,在城墙砖上刻下诗句。
陈三的漕船被征用运输石材那日,他看见新任水部郎中范旻站在汴河闸口。这位以治河闻名的官员,正对着新绘的《京畿水利图》沉吟不语。
“郎中大人,”老船工忍不住开口,“这般大兴土木,不怕惊了龙脉?”
范旻指向河中往来如织的漕船:“你看这汴河,每逢汛期便要改道。治水与筑城本是一理——堵不如疏,守不如化。”
五
中秋夜,新城墙举行合龙仪式。赵光义亲手砌上最后一块城砖,砖上刻着《地理新书》的镇煞符文。当祭祀的烟火升空时,旧城某处突然传来房梁坍塌的巨响——原是某座五代节度使府邸因取土过多而倾颓。
陈三在新建的虹桥上摆下船帮祭礼,忽见桥下浮起无数萤火。细看竟是当年修筑转般仓时沉下的萤石,经河水冲刷又重新现世。
更夫王五在巡夜时发现,新铺的御街青砖接缝处,不知被谁用糯米浆黏了碎瓷片。月光下望去,整条街像是缀满了星斗。
翌日朝会,有御史弹劾扩城劳民伤财。赵光义命人抬进三筐物件——一筐是旧城拆下的断箭,一筐是新砖窑烧制的琉璃兽吻,最后一筐装着役夫遗落的《千字文》抄本。
“朕筑的不是城墙。”太宗抚着筐中物件,“是让箭矢化作琉璃,让武夫拿起诗书的熔炉。”
暮秋的落叶覆满新城堞垛时,吕蒙正受命作《汴京赋》。他在赋中写道:“夫城池之固,在德不在险。然无险不足以载德,无城不足以容民。”
那夜有匠人听见,新筑的城墙在风中发出洞箫般的低鸣。而旧宫残存的鸱吻上,竟有嫩芽从瓦缝中探出,在月下轻轻摇曳。
【第十三章终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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