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历九月的雨,落在泾源县的黄土坡上时,已经裹着股透骨的寒意。不是夏末那种急骤的暴雨,而是绵绵密密的冷雨,像无数根细针,扎在人裸露的皮肤上,往骨头缝里钻。风也跟着凑热闹,裹着雨丝斜斜地扫过光秃秃的槐树林,树枝没了叶子的遮挡,细瘦的枝桠在雨里乱晃,像是冻得发抖的手,要抓住点什么,却只抓住满空的湿冷。
贺朝辉蹲在自家院后的土沟边,后背早被雨水打透,粗布褂子贴在身上,凉得像块冰。他手里的铁锹把被雨水泡得发滑,木头上的纹路里嵌满了泥,得用掌心死死攥着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才能避免铁锹从手里滑出去。沟里的淤泥混着败叶和草根,一锹挖下去,泥水“噗嗤”一声溅起来,大半都落在他挽起的裤腿上,裤脚沉甸甸地坠着泥,凉得他膝盖发僵,每弯一次腰,都能感觉到膝盖骨“咯吱”响。
“这鬼天气,再下沟就得塌了。”他往沟底瞥了眼,声音裹在雨里,显得有些闷。这条土沟是前几年秋收后,他和二儿子贺俊刚一起挖的,宽三尺,深两尺,从院后一直通到村外的小河,专门用来排院子里的积水。往年九月虽也下雨,却没这么邪乎——从八月底断断续续下到现在,快一个月了,黄土坡被泡得软塌塌的,踩上去能陷到脚踝,连地里的土都变成了浆糊似的泥巴。昨天夜里他起夜,听见院后传来“哗啦”一声闷响,心里就咯噔一下,早上天刚蒙蒙亮就跑来看,果然,沟边的土塌了小半,浑浊的雨水正顺着塌口往院子里漫,要是不赶紧疏通,屋里那点粮食非受潮发霉不可。
他把铁锹往泥里扎得深些,胳膊上的肌肉绷起来,露出一层薄薄的褐色皮肤——那是常年在地里干活晒出的颜色,只是此刻被雨水泡得发皱,摸上去凉得像块石头。他时不时直起腰,用袖子擦把脸,雨水混着额头上的冷汗往下淌,顺着下巴尖滴进衣领里,激得他打了个寒颤。抬头往东边的坡地望,雨帘密得像堵灰黄色的墙,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绿——那是他家的三亩麦田,麦穗刚灌浆,饱满的穗子垂着,要是再被雨水泡上几天,麦粒就得烂在穗子里,今年的收成就全完了。
“俊刚要是在家,还能搭把手。”他望着东边通往县城的山路,雨雾把山路遮得严严实实,只能看见远处山坳里隐约的轮廓。二儿子贺俊刚在县城的粮店帮工,去年冬天去的,老板是邻村的远房亲戚,待他还算厚道,管吃管住,每月还能挣几个铜板。原本说好了九月初回来,帮着收拾秋收的残局,把晒干的麦子囤进地窖,再翻一翻地,准备种冬麦。可前几天托人带回来一封信,说县城里来了些当兵的,穿着灰布军装,腰间挎着刀,把粮店盯得紧,老板不让轻易出门,只能等风头过了再回来。
贺朝辉把信叠得整整齐齐,放在贴身的口袋里,每次摸见信纸的褶皱,心里就暖一暖。他倒不怪儿子,只盼着他在外面平平安安的,别惹上那些当兵的。“等他回来,把屋里那两袋麦子晒一晒,磨点新面,给他做碗扯面吃。”他小声念叨着,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点弧度。去年俊刚临走前,就念叨着想吃他做的面,说城里的面太软,没嚼劲。
那两袋麦子是俊刚上个月托粮店的伙计捎回来的,新收的冬麦,颗粒饱满,金灿灿的,抓一把在手里,能闻到一股子麦香。贺朝辉宝贝得很,专门把屋里靠窗户的土台打扫干净,底下垫了两层晒干的干草,再把麦子袋放上去,怕受潮,还在袋子旁边放了两捆干艾草。他这辈子没别的本事,就会种庄稼,从十几岁跟着爹下地,到现在快五十了,手里的老茧磨了一层又一层,看着金灿灿的麦子,比看着啥都踏实——那是一家子的口粮,是过日子的指望,是俊刚在城里惦记着的家的味道。
可这指望,在马蹄声碾过雨幕的那一刻,碎了。
一开始是远处传来的“嗒嗒”声,混在雨声里,不仔细听根本辨不出来,像是有人在远处敲着闷鼓。贺朝辉以为是山里的野驴下山找水喝,没在意,继续埋头挖泥。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,越来越沉,像是有无数只重锤在砸地面,震得脚下的泥地都跟着发颤,连手里的铁锹把都有了轻微的震动。他心里猛地一紧,直起腰,眯着眼睛往路口望——雨雾里渐渐显出一队人影,黑色的马,灰色的军装,腰间悬着的刀鞘在雨里闪着冷光,马蹄踏过泥地,溅起的泥水有半尺高。
是马家军。
贺朝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,猛地缩成一团,手里的铁锹“哐当”一声掉在泥里,溅起的泥水洒了他一裤腿。他不是没听过马家军的名头,前几个月村里的李老三去平凉城卖粮,回来后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,拍着大腿说马家军在平凉吃了败仗,被城里的兵打得落花流水,退到固原去了。可没几天,又有人说马家军在固原周边的乡镇折腾,到处搜捕共产党,见了汉族人就盘问,见了粮食就抢,连老百姓的锅碗瓢盆都不放过。那时候他只觉得害怕,想着泾源偏,离固原还有几十里地,山路又难走,应该不会被盯上,可现在,这些人就像从地缝里钻出来似的,站在了他家门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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