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咋不进来坐?”刘双喜扬手招呼他,往炕里挪了挪,腾出块地方,“门帘上的雪抖干净,别把寒气带进来。”
贺峻霖依言抖了抖大衣,雪沫子落在地上,瞬间融成小小的水洼。他把斧头靠在门后的墙根,斧刃对着墙角,像是怕伤着人。走到炕边时,他犹豫了一下,才脱了鞋上炕,盘腿坐得笔直,双手放在膝盖上,倒像个听训话的兵。
“你是该听听这些。”刘双喜给他倒了杯酒,酒液在盅里晃出圈涟漪,“小花妹子叫刘沐暖,今年十五,在兰州念洋学堂学音乐。那丫头嗓子亮得像黄莺,去年夏天寄了张照片回来,梳着两条长辫子,抱着个黑管,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。”
刘双喜往嘴里扔了颗炒豆,边嚼边说,“照相馆的师傅说,沐暖唱歌时,窗户台上的花都跟着晃,像是听入迷了。她第一次登台,唱的是《松花江上》,唱到‘爹娘啊,爹娘啊’,台下的评委老太太哭得直抹眼泪,说‘这闺女的嗓子里,藏着块暖玉’。”
贺峻霖端起酒杯,没喝,只是盯着杯底的酒渍,轻声道:“没听小花提过家里……”
“这丫头心思深沉。”刘双喜拍了拍他的肩膀,掌心的老茧蹭得贺峻霖的军装发响,“这娃跟她爹一个犟脾气,报喜不报忧。前几天她给家里寄钱,把药房发的钱全寄了,自己啃了三天干馍。我撞见时,她还说‘五叔,我不饿’,嘴角都裂了口子。”
他拿起烟袋,又放下,像是想起什么:“小花弟弟叫刘勇斌,小名叫慢慢,才十岁。那孩子憨乎乎的,说话慢,走路也慢,唯独跟在小花身后时,步子快得很。小时候总爱揪着小花的衣角,喊‘姐,等等慢慢’。小花走的那年,他抱着小花做的布老虎,在门口坐了三天,谁叫都不挪窝,说‘要等姐姐回来给老虎缝耳朵’。”
贺峻霖的手指在酒杯沿上摩挲,指腹的薄茧蹭过冰凉的瓷面。他忽然仰头,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,喉结滚动时,脖颈上的青筋微微凸起。“五叔,冯团长,我知道。”他的声音有些发哑,带着酒气的热,“我贺峻霖这辈子,绝不负她。”
刘双喜笑了,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:“我就喜欢你这股子爽快劲。五叔是支持你们的,可丑话说在前头,我四哥是个老古板,最看重品行。他当年给小花请私塾先生,不光教念书,还教‘守信’二字,往后你得拿出实打实的样子,让他点头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贺峻霖自己拿起酒壶,给自己满上,又给刘双喜和冯伟的杯里添了酒。油灯的光落在他脸上,把他眼里的光映得格外亮,像两簇跳动的火苗,“等开春了,土匪清干净了,我就跟小花回平凉,帮叔打理铺子,给婶子请个好大夫。”
冯伟看得直乐,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,“当啷”一声脆响:“这小子,喝起酒来倒不含糊。行了,别灌他了,明天还得巡逻呢。”话虽如此,他自己却先干了杯,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,他抬手用袖子一擦,像抹了道油彩。
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了,只剩下炭火的余温,把炕烘得暖融融的。三人你一盅我一盅,酒壶空了就换坛新的,炒豆吃完了,王大嫂又端来碟腌萝卜,脆生生的,带着点酸。刘双喜说起小花小时候爬树掏鸟窝,被四哥追着打,她就往嫂子身后躲,嫂子一边护着她,一边笑着骂“皮猴”;还讲起沐暖第一次见枪,吓得躲在柱子后,却偷偷学哨兵的样子踢正步;贺峻霖听着,偶尔插句话,问慢慢现在是不是还怕黑,问布艺坊的门帘是不是还绣着芙蓉花。
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,簌簌地落着,把月光遮得严严实实。只有伙房的灯还亮着,像雪地里的一颗星。酒坛空了一个又一个,堆在炕脚,像座小小的塔。冯伟先喝高了,拍着贺峻霖的肩膀喊“好女婿”,喊着喊着就打起了呼噜,脑袋歪在炕桌上,口水差点流进酒碟里。
刘双喜也有些晕,眯着眼看贺峻霖。这后生不知喝了多少,脸膛红得像灶膛里的炭,眼神却亮得很,正低头用手指在桌上划着,嘴里嘟囔着什么。刘双喜凑过去听,听见他说“沐暖的笛子要最好的竹子做”,又说“慢慢的布老虎,我给缝个金耳朵”,最后说“小花喜欢野菊,平凉的院子里,要种满野菊……”
后来刘双喜怎么把冯伟扶回屋的,他自己也记不清了。只记得最后看贺峻霖时,那后生趴在炕桌上,胳膊垫着头,军大衣滑到了腰上,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衣。他嘴里还在嘟囔,声音轻得像梦话:“等仗打完了……带小花去看兰州的黄河……”
刘双喜摇着头笑,弯腰拾起地上的军大衣,轻轻盖在他身上。大衣上还留着雪的清冽气,混着淡淡的枪油味,倒不难闻。灶膛里的炭火还没灭,一点红光在灰烬里明明灭灭,映得贺峻霖的脸暖融融的,嘴角微微翘着,像个偷吃到糖的孩子。
“这准女婿,中。”老人对着空酒坛说了句,声音轻得怕吵醒了人。他转身吹了灯,伙房里顿时浸在墨色里,只有窗外的雪光,透过窗纸渗进来,在地上铺了层薄纱。柴火偶尔“噼啪”响一声,混着贺峻霖匀净的呼吸声,还有远处哨兵换岗的脚步声,在这雪夜里,格外安稳。
炕桌上的酒盅还歪着,里面剩下的半杯酒,在月光里泛着银亮的光,像藏着个小小的月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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