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暴般的喧嚣骤歇后,是更深沉刺骨的死寂。
郑庄公不再看任何人。目光掠过渠伯微微颤抖的手,滑过内侍僵木的脸,最终落在那柄承载一切过往荣辱的旧物上。斧身布满丑陋锈斑,刃口黯淡无光,但饕餮那狰狞的纹路轮廓,即便在昏昧光影里,依旧能辨出它曾令寰宇震怖的模样。
他倏然抬手!动作并非迅疾如电,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沛然之力。指尖并未触碰那覆盖黑帛、象征权力剥夺的托盘,而是划过一道冷硬短促的弧线,精准地拂过沉重斧钺冰凉的脊背。
刺骨的寒气与铁锈、甚至陈年血腥混合的腥气,顺着指腹骤然刺入骨髓!冰线逆流而上,瞬间攫住心脏!仿佛直接触摸到历史深处一段尚未冷却的遗骸!
广袖挥过,荡起细微风声。郑庄公转身,步履沉稳地向殿外迈去,既不仓促,也无半分迟疑。身后,水珠滴落的清响持续着,敲打着每个人心头的鼓面,敲打着少年天子碎裂的尊严和满殿宫宦惶恐的神经。
“郑寤生,” 声音低沉,不显山露水,却如沉铅砸落冰冷地砖,字字凿入心魄,“归国!”
无人应答。无人敢应。唯有穿堂而过的呜咽风声,似是远方地平线下正隐隐敲响的战鼓前奏。青墨色的天穹如同倒扣的巨大陶釜,将整个洛邑王城沉沉覆盖其中,严丝合缝。
秋雨如丝,飘洒在通往新郑的黄土路上,立刻被干燥的土地无声吸尽,只留下密密麻麻的深褐色麻点。空气沉滞厚重,混杂着铁器的锈腥、马群的膻臊、兵刃皮革与人体的浊息,更有远方柴草燃烧的焦糊气味扑面而来。新郑那巨大城门早已洞开,如同怪兽张开噬人之口,一条鳞甲森然的黑色长龙正源源不断地从这咽喉咆哮而出。
车轮轰隆滚动,每一次碾轧都撼动着脚下的大地。青铜包裹的战车轮毂留下深陷的辙痕,如同巨大的伤口。轮轴上那些狰狞的兽面纹饰,溅满湿泥,微张的獠牙挂满深褐色泥浆,混合着浑浊雨水蜿蜒流下,宛若淌涎的嗜血凶兽。战车四马并驾,鬃毛如钢针竖起,包铁的蹄沉重踏落,鼻孔喷出的粗重白气融入寒凉的雨幕。车左的甲士身体压得极低,几乎融入车厢,皮胄扣脸上仅露双眼,目光死硬如石。车右的长戟武士,长兵高举,戈矛尖端在灰白天光下凝结着一泓寒泉般的光,锋刃微颤,渴望饱饮鲜血。
战车间隙,是更密集庞大的徒卒阵列。如铅色厚云铺陈大地。戈矛林立如同荆棘丛林,矛梢浸透雨水的红缨沉沉低垂,色泽暗沉如凝结的血块。万千草鞋、甚至赤裸的脚板踏过湿滑泥泞的土地,“噗噗”之声沉闷连贯地滚动。阵列凝滞无声,唯有粗重的喘息、皮甲摩擦的窸窣,偶尔迸出一声短促压抑的呛咳,立刻被伍长凶狠的目光扫过,淹没在更沉重杂沓的脚步声中。
郑庄公身处阵心最前的战车上。雨水击打青铜兜鍪,细密之音如小鼓轻叩。冰凉的雨丝顺着头盔冰冷的弧线滑落,模糊了些许视野,然而远方沉在灰白雨帘深处那起伏的丘陵轮廓——繻葛——如同蛰伏巨兽的身影,已然清晰,牢牢钉在他眼中。空气里的泥土清芬越来越稀薄,取而代之的,是战场上那绷紧如弦的焦灼,以及挥之不去的铁与血的冷冽腥气,层层压下。
“报!” 斥候的喊叫劈开行军的沉闷。一骑穿透雨幕疾驰而至,湿透的革甲紧贴精悍躯体,勾勒出每一块肌肉线条。他冲到郑庄公车驾前,翻身落马,单膝跪在泥泞中,泥水飞溅一小片,“王师前锋已至繻葛西二十里!中军王旗高矗!左翼周公黑肩!右翼虢公林父旗号!蔡、卫、陈军旗清晰可辨!”
身旁的子元裹在宽大的防雨蓑衣中,雨水沿着笠檐成串滴落,水帘几乎遮蔽了他大半个清瘦身形。他在帘后开口,声音却异常清晰,穿透雨声,带着竹帛般的简练沉稳:“陈国新丧其君,国中根基动荡,民无战心。臣观其阵列虽立,然气韵已竭,只需一击,必然崩散如沙。” 他目光扫过两侧厚重如铅的徒卒队列,落回郑庄公脸上,“蔡、卫依附于陈,实乃墙头之草。陈军一溃,此辈丧魂失魄,必竞相奔命!待其奔逃乱起,牵动右翼,我三军锐卒可倾雷霆之势聚击周王中军——直破中枢,胜败定局!”
斜风将雨丝撕扯得更急,噼啪抽打在冰冷兜鍪上。郑庄公凝注着雨雾深处繻葛朦胧的轮廓,喉间发出一声含混而短促的“嗯”,低沉迅疾,淹没在车轮滚过湿泥的咕哝声中。
车轮压在泥泞上,发出令人牙酸的低响。旌旗在潮湿无力的风里委顿难展,然而旗面上象征郑国的狰狞貔貅图徽,即便湿透沉重,依旧透出不屈的轮廓。
郑国大军在繻葛北坡铺开阵势。脚下倾斜坡地泥泞更甚,稀烂的泥浆裹住战车车轮。阴云低垂,雨势稍弱,冰冷的水汽却依旧弥漫,钻进皮甲的缝隙,黏腻在肌肤上。阵前是片萧瑟空旷,唯见风卷起沾满黄泥的枯草碎叶在浑浊雨气中打着旋儿,一片死寂的灰黄铺满视野。然而就在这片死寂洼地的远端,缓坡对面,周天子的大军如地底涌出的潮水,无声地弥散开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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