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营地的路,比我想象中要颠簸,也黑暗得远超预期。
我们乘坐的是一辆经过深度改装的丰田皮卡。为了极致的隐蔽,所有不必要的车灯都被拆除,只在驾驶室仪表盘上方,留了一盏用红布蒙住的微弱小灯。这团模糊的红光,勉强勾勒出方向盘的轮廓,也为这趟旅程染上了一层不祥的底色。
车斗里,塔卡和他精心挑选的十二名卡亚勇士沉默地坐着。他们如同融入夜色的石雕,与冰冷的钢板和颠簸的路面融为一体。黑暗中,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,只能闻到空气中弥漫开的,一种混合了柴油、干涸泥土、汗水以及某种未名植物汁液的奇异气息。那是属于非洲夜晚独有的、原始而又充满张力的味道。
我坐在副驾驶座上,身体随着车辆的每一次剧烈跳跃而狠狠撞向车门。胃里早已翻江倒海,喉咙口泛着苦涩的酸水。但这纯粹生理上的不适,远不及心理上那如影随形的煎熬。
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,我不是军人。我的战场,曾是纤毫毕现的高清电脑屏幕;我的武器,是敲击键盘的手指和大脑中飞速运转的数据流。在那个世界里,一切都是干净、文明,甚至可以说是虚拟的。亏损是刺眼的红色数字,盈利是悦目的绿色代码,一切都与鲜血、疼痛和真实的死亡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屏幕。
而现在,我正行驶在通往真实战场的路上。这是一条没有退路、没有“止损点”的路。这里的风险,不再是账户被清零后那封追加保证金的电子通知,而是一颗随时可能从无边黑暗中射出、撕裂皮肉、碾碎骨骼的滚烫子弹。
我的手心全是冷汗,汗水让掌心变得黏腻。我紧紧攥着座位下的那支AK-47,冰冷的触感从枪托传来,非但没有给我带来安全感,反而加剧了我的心悸。这还是奥马尔在出发前硬塞给我的。他咧着嘴,用他那套粗俗的理论说:“在非洲,枪就像男人的第三颗睾丸。它有没有用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必须得有。”
可笑的是,我甚至连保险怎么开都有些生疏。我所有的射击经验,都来自靶场,来自那些被固定在轨道上的纸片人。
“顾问先生,您很紧张。”
塔卡的声音从后方传来,透过驾驶室和车斗间那扇被拆掉玻璃的小窗,平静而沉稳,像一块被河水冲刷多年的岩石。
我下意识地去看后视镜,但在那片深沉的黑暗中,我只能依稀辨认出他脸上用白色涂料画出的图腾。那图案在微弱的红光映照下,显得有些狰狞可怖。
“第一次。”我言简意赅地回答,不想暴露自己声音中的颤抖。
他似乎笑了笑,黑暗中,我仿佛能看见他露出的洁白牙齿。“第一次总会这样。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,“就像部落里的男孩,第一次跟着父兄去猎杀狮子。他会怕得发抖。但当你真正闻到血的味道,当热血溅到你的脸上时,恐惧就会变成兴奋。一种……让你上瘾的兴奋。”
我没有回答。我无法想象那种转变。在我看来,恐惧只会滋生出更深的恐惧,直到将人彻底吞噬。
皮卡在没有路的地方开辟着道路。发动机的轰鸣被沉闷的夜色吸收,只剩下轮胎碾过碎石的刺耳摩擦声。车辆行驶了近三个小时,我们几乎被颠散了骨架,车轮终于在一片乱石嶙峋的山脊下停了下来。
这里是地图上标记的“毒蛇岭”,也是我通过卫星图像和地质数据,选定的最佳观察点。从这里,可以完美地俯瞰山谷下方那片灯火通明的钻石矿区,而我们自己,则能完美地隐藏在山脊的阴影中。
“下车。剩下的路,需要步行。”塔卡的声音简短而有力。
他和他的人动作敏捷如黑豹,在陡峭得近乎垂直的山路上如履平地。他们仿佛天生就属于这片岩石。我跟在后面,几乎是手脚并用,狼狈不堪。我那双昂贵的战术靴,在这种地形上远不如他们赤裸的脚掌或者简陋的凉鞋来得抓地。我的肺部像个破风箱一样剧烈地喘息,灼热的空气割得我喉咙生疼。
有好几次,我脚下一滑,都是跟在我身后的塔卡及时伸手,用他那只坚硬如铁的手掌拉了我一把。他手掌的温度和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量,透过衣袖传递过来,让我感到了一丝荒谬的安心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当我的体力几乎耗尽时,终于爬上了山脊的顶端。我们匍匐在一块如巨兽脊背般突起的巨大岩石后面,冰冷的岩石表面让我滚烫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。
夜风呼啸而过,带着高处特有的、刀子般的凉意。我努力平复着呼吸,从岩石的缝隙中望下去。
在这一刻,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我即将毁灭的目标。
那座核心分拣与清洗工厂,比我在图纸和屏幕上看到的要大得多,也要……真实得多。它像一头被驯服的钢铁巨兽,匍匐在狭长的山谷中心。数十盏巨大的探照灯,将整个厂区照得亮如白昼,那光芒甚至刺破了山谷的浓雾,在夜空中形成了一片诡异的光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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