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风雪夜的生死考验,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淬火,让赵庆兰本就坚韧的内心,更多了一层沉静的钢蓝。身体的疲惫和冻伤尚未完全消退,但一种历经险境后的踏实感,以及获得认可的暖意,让她看待这片黑土地的目光,有了更深沉的意味。
然而,无论白日里劳动多么充实,与天斗与地斗的豪情如何澎湃,当夜晚降临,寒风在窗外呼啸,思乡的情绪和对远方恋人刻骨的思念,便会如同炕洞里的暗火,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,灼烧着内心最柔软的角落。
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北大荒连队,与外界的联系,脆弱得只剩下一根细细的线——书信。
邮递员每隔十天半个月才会来一次连队,那几乎是全连的节日。每当听到远处传来那辆破旧自行车的叮当声和邮递员特有的吆喝,无论正在干什么,人们都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,像潮水般涌向连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。
“有我的信吗?”
“来自上海的信到了没?”
“北京!北京的!”
喧闹、期待、焦急,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。收到信的人,脸上会瞬间绽放出光芒,如获至宝般紧紧攥着那薄薄的信封,立刻找个角落迫不及待地拆开。没有收到信的人,则难掩失望和落寞,悻悻地散去,继续等待下一个遥遥无期的周期。
赵庆兰总是这群人里最安静,却也最焦灼的一个。她挤在人群外围,心脏砰砰直跳,眼睛紧紧盯着邮递员那双翻动信件的大手,心里一遍遍默念着那个熟悉的地址和那个名字。
每一次,当那封装着西北风沙气息、盖着陌生邮戳、字迹挺拔熟悉的信终于落到她手中时,她都会感到一种近乎晕眩的喜悦。那封信的重量,远远超出了纸张本身,它承载的是跨越千山万水的牵挂,是孤独奋斗中的精神慰藉,是她与那个遥远世界、与那个心心相印的人之间,唯一的、珍贵的纽带。
林卫东的信总是很厚。他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,写不完的事。信纸常常是那种单位发的、印着红色抬头的稿纸,正反两面都写得密密麻麻。
他的信,是赵庆兰了解那个神秘“金湾”的唯一窗口,虽然这窗口被保密条例严格地限制着。他从不提及具体的地名、单位名称、工作内容。他的描述充满了代号和隐语。
他会写:“最近我们在攻克‘一号山头’,徐工带着我们没日没夜地演算,草稿纸堆了半人高……”;会写:“‘土专家’石师傅走了,大家心里都很难过,但他留下的工具箱,我们都当宝贝……”;会写:“这里春天风沙很大,比北大荒的雪片子还磨人,出去一趟,回来耳朵里、脖领子里全是沙子……”;也会写:“食堂的李大姐想办法搞来了一点豆腐,简直比肉还香……”
透过这些谨慎而克制的文字,赵庆兰能清晰地想象出他那边的环境:同样艰苦,甚至可能更加荒凉;同样有一群人在默默奉献;他们的工作充满挑战,需要极高的智慧和毅力。她能感受到他那边的集体氛围,感受到他们对事业的投入,也能感受到他对家乡、对亲人、对她那深沉的思念。
“庆兰,昨夜又梦到江城了,梦到和你一起在江边散步。醒来时,窗外只有风声和狼嚎(也许是狗吠?)。但想到你也在远方努力着,便觉得我们虽隔万里,却仍在并肩前行。保重身体,勿念。”
这样的字句,总能让她鼻子发酸,却又充满了力量。他们像两颗被时代洪流抛向不同方向的种子,却在各自的土壤里努力扎根、生长,并通过这小小的信笺,感知着对方的存在,汲取着前行的勇气。
夜晚,宿舍里安静下来。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。姐妹们有的已经酣睡,发出疲惫的鼾声;有的还在就着灯光看书学习;有的则在偷偷写着家书。
赵庆兰会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拿出林卫东的来信,就着那一点如豆的光芒,反复地、逐字逐句地阅读。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,仿佛能触摸到他伏案书写时的温度,能感受到他落笔时的心境。每一封信,她都要读上好多遍,直到几乎能背下来。
然后,她会摊开自己准备好的信纸——那是她省下津贴买的最好的信纸——趴在冰冷的炕桌上,开始写回信。
写信是一个神圣的过程。她要把这段时间所有的经历、所有的感受,浓缩在这有限的纸张上。
她写黑土地的辽阔无垠,写春天播种时一望无际的黑色波浪,写秋天麦熟时那金色的、令人心醉的海洋。她写她第一次独立赶着马车往场院送粮时的紧张与自豪(“老炮手连长都夸我赶得稳!”);写她跟着“大榔头”班长学会的农活技巧;写暴风雪后母马和小马驹都安然无恙的欣慰(她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“前几天下了场大雪,我们去帮了帮忙”,绝口不提其中的危险和艰辛);写连里春节包饺子时热闹的场景……
她的笔调总是尽量轻快、积极,充满革命的乐观主义。她描绘的是收获的喜悦、劳动的光荣、集体的温暖和自身的成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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