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成年间的风,总带着股说不清的味道。若是吹过永乐县的灵仙阁,便裹着酒香与笛音,绕着飞檐打几个旋,引得阁外的燕雀都忘了归巢。江叟就常坐在阁里的老位置,面前摆着一坛新开封的“竹叶青”,手里攥着支磨得发亮的竹笛,眼神半醉半醒。
他头发花白,却总爱穿件月白色的旧绸衫,洗得有些泛白,袖口还沾着点笛孔里蹭出的竹屑。旁人都叫他江叟,没人知道他的名字,只晓得这老头读得懂满架子的道家典籍,能把《黄庭经》背得像唱小曲,更厉害的是那手笛艺——醉了能吹得流云驻足,醒了能引得泉水倒流。有回他对着阁外的老槐树吹《梅花落》,竟有只受伤的白鹤落下来,蹲在栏杆上听了整整一下午,直到夕阳把羽毛染成金红色才振翅飞走。
这日,江叟揣着半坛酒,往阌乡去。听说那边的盘豆馆新来了位酿米酒的师傅,酿出的酒带着股桂花味,他嘴馋了好几日。走到官道旁那棵大槐树下时,日头已偏西,酒劲像潮水似的涌上来,眼皮重得抬不起来。他便往树根的凹处一蜷,把竹笛枕在头下,没多久就打起了呼噜,口水顺着胡须滴在笛身上,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。
不知睡了多久,江叟被一阵“咚、咚”的声响震醒。那声音不像打更,也不像马蹄,倒像有人扛着千斤石碾子在走路,每一步都让地面轻轻发颤,连他靠着的槐树根都在嗡嗡响。他迷迷糊糊睁开眼,借着透进树叶的月光一瞧,吓得差点把刚咽下去的酒喷出来——
离他不到三丈远,站着个高数丈的巨人,脑袋快蹭到槐树顶了,肩膀比门板还宽,身上长满了黑褐色的长毛,像披了件蓑衣。巨人正低头瞅他,眼珠子比碗口还大,闪着昏黄的光,见他醒了,竟咧开嘴露出两排黄澄澄的牙,瓮声瓮气地说:“我当是谁在树边刨土呢,原来是个醉鬼。”
江叟大气不敢出,手脚都麻了,想躲,身子却像被钉在了原地。就见巨人抬起毛茸茸的大手,往槐树上“砰砰”敲了几下,树干震得落下好些叶子,砸在江叟脸上。“老大哥,荆馆的二郎来瞧你了!”
话音刚落,头顶的槐树枝叶“哗啦”一阵响,像是有无数只鸟同时振翅,随即传出个苍老的声音,带着点树皮摩擦的沙哑:“劳烦老弟跑一趟。”
江叟的心跳得像擂鼓,偷偷抬眼,看见槐树枝桠间簌簌乱动,几片巴掌大的叶子落下来,在空中打着旋,竟慢慢化作个青衫老者的模样,飘到巨人面前。那老者眉眼间全是皱纹,像老树皮的纹路,对着巨人拱手:“二郎今日怎么有空过来?”
“还不是放心不下你。”巨人——也就是二郎——往树干上靠了靠,震得江叟又落了满头叶子,“你在这道边扎了三百年,石头都被车轮碾薄了,就没想着挪个地方?”
青衫老者叹了口气,声音里全是疲惫:“挪到哪儿去呢?根都扎这么深了,一动就是剜心摘胆的疼。”
“你呀,就是不知老之将至!”二郎的声音陡然拔高,震得江叟耳朵嗡嗡响,“这官道上来往车马多,哪天被雷劈了,或是被人锯了做棺木,还不是成堆朽木?我听说山那边在盖新的州府,正缺大梁,你若趁着眼下有雷霆之力,自己拔了根,说不定还能被选去做梁栋,总比烂在土里强!”
青衫老者沉默了,槐树叶都不响了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慢悠悠地说:“雀鼠尚且贪生,我这老树,哪有勇气自断根基?安稳待着,好歹能多晒几年太阳。”
二郎“哼”了一声,听着满是不屑:“跟你说不通!”随即传来沉重的脚步声,一步步远去,震得地面发颤,直到再也听不见。
江叟缩在树根后,浑身的汗把绸衫都湿透了。他望着青衫老者慢慢化作树叶飘回枝头,望着大槐树依旧枝繁叶茂,恍惚觉得刚才的事是场醉梦。可耳边还留着巨人的脚步声,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树皮的清香,竹笛上的口水印子也提醒他,这不是梦。天快亮时,他才敢哆哆嗦嗦地爬起来,揉着发麻的腿,头也不回地往盘豆馆走,连那半坛没喝完的酒都忘了拿。
过了几日,江叟按捺不住好奇,往阌乡的荆山去。他记得二郎说过“荆馆”,猜着定在荆山附近。果然,刚进山口,就看见棵大槐树,树干粗得要十个人手拉手才能合抱,枝叶铺展开来,像把巨伞,遮了半座山坳,阳光都透不进多少,树下凉飕飕的,透着股说不出的神异气。
江叟想起盘豆馆那棵槐树的话,心突突直跳。等到夜里,他从包袱里掏出剩下的桂花米酒和几块干饼,摆在树下,对着大槐树作揖,声音发颤:“树神在上,前日我在盘豆馆外,听见您与那边的槐王说话,句句都记在心里。今日特来拜谒,求您指条明路。”
话音刚落,槐树叶“沙沙”作响,像是有人在叹气,随即传出个温和的声音,比盘豆馆那棵槐树的声音年轻些:“原来是你这醉汉。那晚我就觉得树下来了人,呼吸声粗得像拉风箱,没想到是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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